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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为何那样 第38节

    这里面装了什么?苏少卿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还不让旁人假手……

    盖子被缓缓掀开,众人皆屏住呼吸,里面的内容物一点一点显露出来,那是——

    一把陈旧的琵琶。

    清清又抬头看邓伯,这位老仆此刻的表情可以说是七分惊讶三分茫然,毫不作伪地显示,他对这把琵琶更是一无所知。

    “这,这,”他哼哧哼哧地说,“奴从未见过这个物事。”

    清清简直要可怜他了,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短短半个时辰,就被迫暴露了好几次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这对于一片忠诚向少卿的他来说,该是一种折磨。

    她体贴地一挥手:“无事,劳烦你去把少卿卧室内的杂物清理清理,留一片空地出来,待会儿我设阵需要场地。”

    邓伯忙不迭告退了,清清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此刻定是如释重负。

    他没见过这把琴,没关系,因为——

    她在苏少卿的三清入梦阵中见过这把琴。

    清清垂眸,慢慢摩挲琵琶上古朴秀致的花纹,这把琴已经很旧了,琴颈上甚至有一点细细的裂痕,比起十五年前,又更老旧了一些。她的手指抚过弦,琴箱中便发出不成调的脆响。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修长而坚韧,替她一根一根地弹拨过去,琵琶独有的清脆音调回响在寂室中,就着这声响,裴远时轻声开口道:“这琴应该不久前被紧过弦,声调丝毫不差。”

    清清略微点头,她看向箱子边散落的深色绸布,抚摸着才被鱼油养护过的琴头,细数了一下琴身的瑕疵裂痕。

    苏少卿显然爱护这把琴,但仍免不了它一日日地陈旧下去。

    清清抱着琵琶站起:“走罢,就是它了。”

    二人出了屋门,回到隔壁苏少卿的卧房,不过片刻,这间屋子已经被拾掇得清清爽爽,榻边留出了一大块空间。

    邓伯在一旁擦拭额上的汗:“仙姑,您看这样成吗?”

    清清点点头:“有劳了。”

    她有些抱歉地对他说:“今日的阵法不同以往,是独门秘传——”

    邓伯犹豫一瞬,道:“鄙人出去等,出去等。”

    他看着屋内的两人,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说不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门被合上了,清清长舒一口气,她喃喃道:“今天可有得累了。”

    裴远时上前替她接过琵琶:“师姐,我不用出去吗?”

    清清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自家人,有什么好避开的。”

    听到前三个字,裴远时抿了抿唇,没有做声。

    清清叹息道:“毕竟玄华术……昨天你也看到了,这跟昆仑须节之类画符布阵的手段大相径庭,虽说他有求于我,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节外生枝,还是不要展露在外人面前为妙。”

    裴远时点点头,以示理解。

    清清又语重心长道:“行走江湖,没有这点防人之心怎么行?以后就跟着师姐,慢慢学习,慢慢悟。”

    裴远时附和称是。

    清清得意起来:“瞧好了!待会儿好好看看,你师姐我怎么大显神威,救死扶伤,救人水火,救苦救难……”

    裴远时稀稀拉拉鼓了掌,表示期待。

    清清向睡榻走了两步,又踌躇起来:“万一,万一待会儿有什么变故,譬如站不稳脚,看不清路什么的……”

    她飞快地瞥了裴远时一眼:“你可要帮把手。”

    裴远时轻轻笑起来:“师姐放心。”

    琵琶被放置在沉睡着的苏少卿身侧,清清脱去身上的外袍,赤足踩在地上。她的小腿上、手臂上缠满了小巧的铜铃,还用颜料细细描画了花纹图案。先前邓伯听到的细微的声响,就是这些铃铛发出的。

    上午在小霜观内准备这些,花费了许多工夫,是以来迟了。

    裴远时默默地燃起了香,而后退到一旁。

    烟雾袅绕的室内,少女缓缓抬起了手臂,随着细碎的铃铛声,她轻轻迈出了脚。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了!但是来晚了,过了十二点,所以今天会更新两次。

    第51章 琵琶(中)

    少女轻轻迈出了脚。

    午后安静的室内,紧闭的门窗掩去大部分光线,只有赤足的少女在踏着神秘古朴的舞步,念着晦涩陌生的词句,她的小腿手臂上有漂亮鲜艳的花纹,瑰丽且繁复,如深山峻岭中独自盛开的艳丽花朵。

    伴随着细细碎碎的铃声,她将手臂高高扬起,纤长手指聚拢又分开,仿佛在模拟深林中花朵的开与败。

    铃铛声细碎,如风吹拂过枝叶一般静谧安宁,炉中线香燃烧,一缕缕青烟攀绕上了她的手腕脚踝,随着每次旋转微微漾开。

    清清低垂着眼,低声念祷复杂的咒文,青烟在她腰间流水一般滑过。长发松松绾了个髻,现已有些松动,偶有发丝散落。

    裴远时看着那缕头发,它们时而拂过少女白皙的面颊,时而没入脖颈间。

    这本不是舞蹈,他很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旁欣赏。或许在深涧溪畔,或是山谷密林,更适合她来完成这一仪式,她此刻像山林所化的漂亮精魅,在颂唱赞美赐予她生命的自然。

    他的师姐本来就很漂亮,裴远时静静地想。

    他的视线越过她,略微看了看榻上静卧着的男人。

    长安来的苏松雨,苏少卿……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清清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她慢慢靠近房间里侧的睡榻,足尖轻点在地上,如猫一般无声无息,紧绷的小腿线条可称优美。

    裴远时却在想她会不会冷。

    清清双手交叠,如虔诚信徒一般低头念完最后一个音节,而后向沉睡的苏少卿伸出手。

    榻上光线昏暗,她突然注意到,面前这个双目紧闭,形容清瘦的男人竟然有着十分俊秀的轮廓。

    啊,清清想起来,邓伯说过少卿当年是名动长安的少年探花来着,能当选探花走马杏园的人,长相必不会差,还有那句诗,那句——

    “风起松愈静,雨来竹更青。”

    这句藏了他的名与字的诗,在他高中那年流传了整个长安,世人都在谈论,那位姑苏来的探花是如何清俊,气质是如何沉静,所作的诗文是如何华美。

    您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的境地的呢?

    那把古旧的琵琶就在苏少卿身侧,清清看了看它,而后伸出食指,轻点在静卧着的人的额头上。

    人皆有情。

    玄华道中人以情入道,借情修道,世人的贪嗔喜恶怒对于宗门人来说,如同食粮。那一缕缕或浅或深的情丝,更是得天独厚的道术媒介。

    清清猜想,她现下正施展的这个道术在玄华宗内,应当算不得多高深,因为她学习起来并不算太难,实践起来——也算容易。

    这次,她作了些改进,结合吴恒留给她的其他记载,她在身上绘满了宗人信仰的古老图腾,又缠缚了数量足够多的铜铃,线香用的也是加持过数天的。她有把握,能更加真切详细地进入有关这把琴的记忆。

    玄华宗毕竟湮灭许久,她自作主张,将这个利用珍爱之物来探寻有关记忆的道术取名为:

    “焕”

    ——光亮、鲜明。她能借这个道术,抽丝剥茧般把陈旧的记忆便成鲜活的情感,像枯木在某个平常春天焕发新的嫩芽。

    指尖轻触在苏少卿眉心,清清缓缓闭上了眼。

    她感觉到自己从身处的世界一瞬间抽离,耳边一阵嗡鸣,似有风声、人声,纷乱嘈杂。下一刻,又如寒风刮过,刺骨的温度让她恍然以为身处冰天雪地,一顿混乱过后,世界静寂下来。

    她慢慢能感知到周遭——是一间静室。

    有琵琶声清脆,如溪水一般流淌而过,一个穿着绿衫的女子坐在窗边微垂着头,手指翻飞,琴声是从她指尖传来的。

    此时似乎是春天,窗外天空明净透蓝,几枝迎春开着鲜亮的鹅黄色花朵轻轻摇曳。有风柔柔地吹进来,拂动了女子耳边碎发,她对着这扇窗弹得不疾不徐,似乎一窗的灿烂春景与她毫无相关。

    她弹的是《花月》,一首倾诉闺中女子婉转情思的小调,在她手中,这首曲子却变得清清淡淡,平静舒缓,毫无原本的怨慕之意。

    她的《花月》中没有花,也没有月。

    清清发觉,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可以直接通过当事人的视角来探索回忆,当下她更像一个旁观者进入了这段记忆。她不知道原因,但这并不碍事,没了束缚,或许更能有所发现。

    奇怪的是,苏少卿在哪里?她不是在少卿身上施的阵吗?

    她借机打量着这间屋子,布局简单,摆设雅致,墙上挂了几幅书画,清清细细看过,这些作品并不是出自名家,但各有韵味。

    案几上摆着成套青瓷茶具,柜上整整齐齐码着书册,清清一本本看过去,大多是些诗歌集子,老旧的居多,当下流行的较少——主人的品味修养应当不俗。

    另一个柜子紧闭着,柜门把手被磨得十分光亮,这定是被经常开启使用的。清清下意识伸手去拉,却根本做不出动作。是了,她如今是一抹透明的神识,私自探访了这里,除了观察,不能有旁的举动。

    没有四肢可以驱使,但五感尚在。清清靠近了一些,她隐隐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既苦且腥。

    像是药材。

    将大量药材放置在书房内,是因为身体不佳,要时时服用吗?

    琵琶声未断绝,不过换了一曲,现下弹的是《秋湖色》,一首独在异乡的游子于深秋思乡之作。

    仍是轻描淡写的琴音,徐徐而来,没有半点羁旅之人怀念来时路的惆怅。清清已经发觉,女子无论弹什么曲子,都是这般空荡。

    她的心好像不在这里。

    房间另一头有一张书桌,上面仅放置着几页纸张、一副笔砚。清清凑近去看,纸上誊抄了写诗句,没什么特别——特别之处不在内容上。

    纸上的字,清朗疏淡,别有风骨,让她忍不住一看再看,这时而连绵,时而利落的笔画,让她想到雨中摇晃的竹枝。

    虽有摇晃,自有坚韧。

    她曾在十五年前长安的苏府见过类似的行书,比起眼前这几张,苏少卿笔下的完全可称为拙劣的模仿。

    清清不禁望向窗边那个弹琵琶的清瘦背影,她想她知道了这是谁。

    清竹居士,一个邓伯口中“颇有几分雅名”的女子,她的字被当时圣上赞叹过,她的诗句为京中士大夫所传颂,她是历代以来为数不多的有名的才女,她死在元化十七年的夏天。

    她死的时候,还相当年轻。

    琵琶声止住了。

    清竹居士拿过一旁的绢布,慢慢地擦拭起来。

    清清看着她单薄的肩背,细细的脖颈,那身绿衣绿得恰到好处,清爽又淡雅,即便还未看到女子的正面,清清仍觉得,这颜色定衬她。

    擦着擦着,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细瘦的肩膀随着喘息上下抽动,清清很想上前帮忙顺气,她几乎要散架了。

    咳嗽过了半晌才平复,女子将先前擦拭琴身的绢布放在一旁,清清分明看到,那上面有血迹。

    看来她身体的确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