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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217节

    少年的脸上依稀还有江湖儿女的意气风发,他的眼睛很亮,那是一种没有经受过朝堂侵染、权势倾轧的浩然之气,他的身法同李元元有七八分的相似,大开大合间气息流转如江河奔腾不息,但又有两三分的不同。

    她私以为,那两三分便是夙平川独有的某种特质。一半稚气、一半真诚。

    从前的时候她对他有些成见,比武切磋的时候总想着赢他,是以从未好好欣赏过他的剑法路数。如今真的好好瞧上一瞧,他的剑其实使得不错,李元元确实是个好师父。

    一剑舞毕,夙平川仍立在那里,手中的剑迟迟不肯归鞘。

    不远处,青衣小厮又在低声催促着。

    他终于缓缓将剑送回剑鞘中,雪亮的剑身一点点吞没于鞘口中,直到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

    “多谢肖大人借剑。”

    她接过解甲,试图让眼下这点时光轻快些。

    “左将军客气了,改日大可再切磋一二。”

    他看着她,半晌才轻轻点点头。

    “好。”

    从初见她、到与她重逢、再到之后的出生入死,他对她的感受从懵懂变得明朗,诸多情感压抑心中,却从未骗过她。

    但就在方才,他知道自己撒了谎。

    再有三个月,他便要迎接自己二十岁的生辰礼了。

    弱冠礼前,父亲要他做了选择。是继续留在军中,还是转而投身朝堂。说是选择,其实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他的父亲太过了解他,知晓他孤独叛逆的心底,总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家族羁绊。这份羁绊中,与王府相纠缠的部分并不算重,但与梅家的却是根深蔓绕。

    如今的梅家早已在朝中失去了一席之地,而天家对武将的态度在碧疆平定后必然会变得暧昧,若想不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梅家需要尽快寻得新的庇护。

    而他便是最好的庇护者。一个急需成长、还不够强大的庇护者。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父亲。

    今日见过她后,便要收敛心思、结交世家、潜心为接手王府做准备。他的少年时光虽在行伍中度过,但到底还是自在的,遇见她更是最奇妙的一场梦。

    只是梦总要醒来。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他羡慕那望尘楼的掌柜、羡慕她那已经死去的婢女、羡慕她一路走来亲近过的每一个人。他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可到头来,其实他们能一起走的路就只有那么长而已。

    “肖大人,告辞。”

    夙平川缓缓转身,终于还是踏上那条通往王宫深处的长廊。

    她望着他的背阴消失在皇宫的巨大轮廓之下,仿佛注视着一只流萤就这样被黑暗所吞没。

    除去燕紫,今晚她与夙平川的相逢似乎再平淡不过,但她分明又在这平淡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或许在那看不见的旋涡之中,苦苦挣扎求索的人不止她一个。

    肖南回调转脚步,向着与夙平川向背的方向走去。

    她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宫墙,没走多远,便见高耸的宫墙侧门里走出一个光点,依稀是个穿着朴素、棕脸美髯的高大汉子。

    宫中卫士令可是将许束换下去了?何时出了这么号人物?

    可她待再走近些才发现,对方并未佩刀剑,手中只掌了一盏油灯。

    肖南回停下脚步,并不确定对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那人却已自报家门。

    “在下瞿星子,姑娘唤我星子便好。”

    姓瞿?那岂非和郝白那家伙是亲戚?

    可眼前这人......当真同郝白有些南辕北辙,而瞿家说到底还是同前朝乃至上古有牵连。

    对方越是亲和,肖南回反而越是拘谨。

    “星子......兄,不知我要取的东西现在在何处?”

    对方爽朗一笑,让出条路来。

    “东西没在我这,姑娘请随我来。”

    这一回,她终于又回到了静波楼。

    楼上秋风四起,她回望整个阙城,只觉得春雨绵绵和夏日蝉鸣仿佛不过昨日而已。

    瞿星子在回廊中前行着,肖南回突然开口问道。

    “敢问单常侍为何没在?以往出入这静波楼,都是他引路的。”

    瞿星子停下脚步,伸出宽厚的手指向阑干外的三层宫墙。

    她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俯瞰过去,只见元明殿前的光明甬道上,稀稀拉拉地站了数十来人,各个穿着朝服、也无人掌灯,瞧着很是怪异。

    “那些是......”

    瞿星子笑眯眯地收回手,说出的话却令人提心吊胆。

    “那是从今日上朝便未退朝过的朝中元老们。姑娘方才问起的单常侍,便是因此才脱不了身的。”

    单将飞在元明殿?可那里不是皇帝上朝时才能进的地方吗?

    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脑海中生成,但她此刻另有担忧。

    “他们为何没有各回各府、反而聚在宫中,难道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这一次瞿星子没有再回答。

    回廊也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高大汉子将手中油灯吹熄,随后开启了一间石室。

    “肖姑娘要见的人就在石室内。在下便送到这了,请。”

    一肚子话都到了嘴边上也只得暂时咽下,待再转头时,那瞿星子已同那盏油灯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的回廊尽头。

    她站了一会,抬脚向石室内走去。

    方才迈入石室中,背后石门便翻转关上。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肖南回摸着墙壁,向着不远处微弱的烛光走去。

    光的尽头是一张简陋的小桌,桌上挖了个洞,洞里点着炭火,炭火上架着个铜锅子,锅里似乎正煮着什么,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小桌前盘膝而坐着一名须发尽白、面膛黑亮的老者,两撇眉毛短又粗,蚕豆似的卧在眼窝上,瞧着平白失了些老者气度,倒有些孩子气。

    这……或许就是那传说中不曾离开过晚城的瞿家长老么?

    肖南回盯着那两截眉毛发呆,对方也不言语,同样上下打量她。

    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瞧了半天,直到汤汁从那锅中溢出,发出一阵滋啦啦的响声。

    老者回神,手忙脚乱地去揭那盖子,结果又被烫到、瞬间失态。

    他飞快吹了吹自己的手指,随后瞥了一眼站在石室中央的女子。

    “晚饭用了吗?”

    肖南回摇摇头。

    “未曾。”

    对方翘起胡子、用下巴指了指矮桌前的蒲垫子。

    “坐下一起吃个菌子锅吧。”

    离奇的人和事见多了,人的反应渐渐便会平和许多。

    肖南回只停顿了片刻,便走上前在桌前坐下。

    开锅、涮rou、下菜。

    这顿饭吃得很是沉默。

    对方是因为吃得投入、根本无暇顾及,她则是心中有事、有些食难下咽。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筷子。

    “老先生叫我前来,应当是有东西要转交于我,不知究竟是......?”

    “哦。”对方似乎这才想起那档子事,嘴里未停,左手从小桌下窸窸窣窣地翻找着。

    半晌过后,一堆锅碗瓢盆中间,多了两样东西。

    左边是两片薄薄的玉简,简页对扣、八道玉封、两侧用金箔打了一对神鸟,一时也瞧不明白是何物。

    右边是个陶罐子,胖胖的肚子、细细的栓绳、新贴过红纸的封泥。却是一坛云叶鲜。

    肖南回望着那册简和酒坛,困惑都写在脸上。

    “这是、这是何意......”

    “不是都给你,而是要你选一个。”老者咳嗽两声,慢悠悠道,“姑娘可知,数月前陛下召老夫入都城,所为何事?”

    她定了定神,谨慎道。

    “应当是为了仆呼那的事。”

    老者嘿嘿笑起来,几道皱褶在锅气的氤氲中看起来油亮亮的。

    “那些事自有小辈去cao心。至于老夫,自从上了年岁之后便只接手一样事务了。”他边说边点了点桌上的东西,“就是为天家宗庙之事撰写祭祀卜辞,而这其中能劳烦老夫亲自跑一趟的,除了新皇登基、便是后位有了人选之时。陛下叫老夫前来,本是要为你拟下封后的册子的。但春猎之后,他便改变主意了。”

    肖南回一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他安排了一切,却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老者终于放下了筷子,脸上笑容也慢慢褪去。

    “他自知此去必然凶险,今日叫你前来,便是要你在这两样东西当中选一样。拿了这金玉简,他归来之时便是这后宫入主之时。拿了这酒坛子,走出这楼便找个地方大醉一场,酒醒后便当同他的一切只是大梦一场,去过你向往的天高云阔、自由生活。如何选择,就看姑娘自己了。”

    好一个大梦一场、许她自由。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定要嘲笑她已被人始乱终弃,最好不要再死缠烂打,给自己留下最后几分薄面。

    但只有肖南回自己明白,“自由”二字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果然比她想象中还要了解她。

    她记得第一次进到那皇宫中去的时候,管事的内侍官领着她穿过了整整三道宫墙。

    那些厚重的、上了庄严装饰的宫墙里面,有着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和那里的人有着一丝一缕的联系。

    可到头来,她却喜欢上了那宫墙里坐的最高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