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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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尚未答复,便见原本紧闭的门扉突然被人推开了。青泽入殿前是施了隔音之术的,也招了些动静把门口看守的守卫引到别处去,却不想竟被白日里的那位内侍机缘巧合推门而入。 他是个颇有年岁的老人,生得慈眉善目,对术士们态度也颇有礼貌,青泽对他的印象不错。 内侍看到殿内龙帐大开,玄雍新帝被白日里那个举止奇怪的术士用剑架在脖子上,当时就脸色大变。 他惊慌大喊了一声陛下!,喊完之后竟然下意识地要冲过来。他定然是没练过武的,破绽百出,却咬了牙来拼命。 新帝看见内侍的动作,厉声喝道:退下! 内侍闻言,停在原地,并不退下,仍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这边。 新帝转过头来对青泽说:不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反问。 他又说:他今晚不曾来过这里。 青泽说:成交。 见青泽施了个咒法催眠内侍混混沌沌地离开了,新帝才配合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新帝名为殷洛,两年前狩猎时被邪物偷袭。那邪物被随后赶来的将士联手伏诛。抓到后才发现他早已神志不清,状若癫狂,只知道对着殷洛喊杀杀杀。挣扎之间,从他怀中掉出一块材质不明的黑色碎片,看着不祥至极。殷洛拿走了碎片,那邪祟便冷静下来,神情痴傻。殷洛其后找了不少能人异士也没人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反而让接触过那碎片之人都或死或癫,便自己收了起来。 那邪祟伤在殷洛胸口,原本只留下几道不算太深的划痕,但试遍各种灵药都毫无效果。不但无法恢复,甚至持续扩大,数月后方才停止。 他召来御医为自己暗中诊治,御医看到他脱下上衣露出的伤口却如同见了鬼,跪下请求恕他大不敬之罪。殷洛应了,御医才磕磕绊绊道,以他行医数十载的经验来看,他的心脉已断,别说救愈,根本就断无生还可能。 殷洛自幼奔赴战场,受过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也没把那御医说的话放在心上。无论心脉断没断,他自己反正活得尚好。后来身体异变渐生,他才开始四处发布皇榜,招揽游方术士。 青泽问:什么异变? 殷洛睨他一眼:朕还以为你什么都能看出来。 青泽一压剑柄,见殷洛脖颈间印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减轻了些力气,又道:说。 殷洛却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只是拨开他的剑刃,转移话题道:朕自认不曾见过阁下,阁下可否告知是何人派阁下来? 青泽道:没人派我来,我今日才给你把过脉,陛下也是贵人多忘事了。 殷洛沉吟道:那倒是朕引狼入室了。 青泽说:不敢当。我原本是因为发现这皇城深处藏着个活死人才想探究一二,没想到竟发现这活死人就是玄雍国的皇帝陛下。更没想到,陛下你着实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殷洛看了看青泽又重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刃,道:那这人想必和阁下相处不佳吧。 青泽恨恨道:何止不佳。他可欠我一条命。 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手上动作却有些不稳。 殷洛等的就是他露出破绽之时。他也是个怪人,哪怕睡觉时也在腿上绑了另一把匕首,直接抽将出来又往青泽命门处捅。那是柄加了仙族法阵的精钢玄铁制器,寻常妖邪被这匕首在命门处捅一刀就不太能活得了了。 可惜寻常妖邪离上古神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青泽一剑将那把匕首挑开,看到殷洛的神情,锵的一声将长剑深插入床榻里,另一只手掐住殷洛的脖子,把他重重按回墙上,说:什么异变? 殷洛一击不得,声音被掐得哑得很:你先松开朕。 青泽掀开龙床锦被,确定殷洛身上没有再绑着别的暗器,这才松开手。 殷洛撑着手臂咳嗽了几声,指了指一旁的屏风,说:给我一点时间。 青泽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也没有阻止。 殷洛走到了屏风后。 龙殿且宽且深,屏风后的结构青泽也看不分明,但他料想殷洛无法逃离,也便勉为其难地等了等。 里面竟然传来盥洗的哗哗水流声。 现在是盥洗的时候吗? 不一会儿,水流声停了下来,青泽皱了皱眉,提着剑就要走到屏风后。 殷洛推开屏风。 他换了身衣服,眉眼间还带着些湿气。 满头白色长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黑漆漆的眼珠也变成了霜白。 青泽瞳孔紧缩。 殷洛应当是用的特制的染料,而不是用的幻术,才在刚才迷惑了自己。 这是入魔才会有的变化。 若是程度严重些,身上便会布满猩红色的魔纹。 这殷洛根本就已经入了魔,当然心脉皆断却能活着。 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进入了那伴随着每块沾染了鳞片碎片而来的无止境的幻境中。 不难道这不是幻境么。 也许这个宫殿、或者整个世界就是个幻境,他必须要杀掉眼前的人才能从中清醒过来。 或者,他从不曾脱离过最开始的那个幻境。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杀掉那个沾染了魔气的幻影,才会在梦境里漫无目的、自以为清醒地游荡了数百年。 他记得自己已经净化掉了三片应龙鳞片碎片上的魔气,把那三块碎片都放进空间戒指里了,也杀掉了数千个幻境里的应龙。 可那些应龙都无一例外地安安静静伫立在只有一片黑暗的沼泽尽头等他,从不曾有一个住在深宫中,开口对他说过话。 青泽举起剑,终于对殷洛起了杀心。 或许现在应龙已经复活了,只是自己被困在了幻境里。 或许现在应龙正等着自己去复活,只是自己被困在了幻境里。 如果这真是个幻境,他必须要醒过来。当初他差点被应龙杀死,经过那么痛苦的折磨才活过来,他还没有让应龙吃够苦头,必须好好活下去。他有那么长的生命,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是不可能在漫长的未来中发生的。无论需要多少时间,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他的仇还没报。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 第17章 玄雍之主(二) 殷洛见自己解除伪装之后这人反而对自己起了杀心,脸色也有些难看,咬了咬牙,道:也许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泽说:你不知道。 却见殷洛从衣襟里扯出一根挂链,上面是一块黑沉沉的鳞片碎片。 这是两年前企图刺杀朕的邪祟身上所配之物,他当时神志癫狂,瞳色发色也是这般奇怪,朕如今变成这样,估计也是拜它所赐。也许你认得此物。 青泽用剑尖指着殷洛,僵持了数秒,这才放下长剑,把那片黑色的碎片接了过来。 那的确是应龙逆鳞的碎片,更为诡异的是,上面竟然一丝魔气也没有。 好吧,你运气不错。青泽说,你说你不是天生心脉尽断,而是两年前被邪祟所伤,那就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殷洛神态如常,指尖搭上衣襟,半晌没有继续动作。 青泽被耗尽了耐心,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抓住衣领,正准备生扯便被殷洛伸手按住。 青泽皱着眉头看向殷洛。 殷洛不发一语地与青泽对视两秒,终于侧过脸,僵硬地抓着衣襟,扯开露出胸膛部位伤口与应龙被一剑穿心的地方别无二致。 青泽在收集碎片时,曾经验过那几个被刺杀的人皇的尸体,无一不是被持碎片者正中心脏,一击毙命。他们的伤口与应龙身死的伤口也是一致的。 青泽暗道:如今人族诸侯分裂,玄雍乃最强大鼎盛的国家,那持碎片的生灵,必定是把殷洛当做这一代的人皇来刺杀的。 殷洛被刺后,口中含着最后半口生气未泄,受碎片魔气影响,变成了活死人。虽然不知道为何还暂时留有神志,但变成了似魔似人的怪物。只要殷洛一日不死、一日还是玄雍的帝王,下一个机缘巧合捡到魔化碎片的生灵还是会继续完成附着在碎片上、被魔气扭曲的未尽的执念,前来刺杀殷洛,直到殷洛彻底死掉。 唯一疑惑的地方就只有殷洛和应龙长得一样这一点了。 青泽为殷洛把脉时就探过殷洛是否是人族,发现殷洛的确三魂七魄健全,肩头燃着的也是人族的魂火。上古神兽不入轮回,也没有转世一说。 可若说是巧合,青泽是断然不信的。 当初蚩尤为何无故入魔?仙族为何要怂恿禹杀应龙?白泽为何失踪?应龙的逆鳞是被谁拔掉的?鳞片碎片上为何会有魔气?现在外面外泄的魔气从何而来?妖族又是因何受的诅咒? 如果殷洛长得和应龙一样是巧合,那上面的一连串事件也可以说都是巧合了。 这世界经历了太久的蒙昧与洪荒,好不容易才萌生了希望。文明与秩序尚且只是微渺的火苗,明明灭灭,是无数人豁出性命才护住的,风稍微大一点便彻底熄了。 如果真的有人能从逐鹿之战前就策划着这一切且知晓自己与应龙的矛盾,那刻意安排一个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的、入了魔的活死人在这里刻意煽动他的情绪就丝毫不令人觉得奇怪了。 不,与其说殷洛像应龙,不如说殷洛更像那无数个幻境里被青泽杀掉的幻影的具象化。只要青泽稍微松懈心神、露出破绽,便会伺机反噬。 可无论如何,殷洛都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被受鳞片驱使之生灵刺杀还没死的人皇,也是搜集剩下碎片最明显的线索了。一旦有新的碎片出世,持碎片者必然会来刺杀殷洛。 青泽收剑入鞘,对殷洛道:你是人族现今最强盛的帝国的皇帝,还会有别的生灵持这不祥之物前来刺杀你,下次你可就没这么命大了。哪怕真的命大躲过,你一个活死人,为了权势呆在这龙脉强盛的皇城里,伤势只会加重,这么耗下去迟早魂飞魄散。既然我们有缘,我又需要你说的那不祥之物,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殷洛说:什么交易。 青泽说:我变个傀儡在这宫中,顶替你的位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必定不会让他人看出来你跟我出去寻这黑色碎片。若集齐了,我便送你回来,你继续做你的皇帝。 若集不齐,我便在你死了之后把你烧成灰,带你的骨灰带回皇城,让你魂归故里。 殷洛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哪怕是逢场作戏都挤不出半点好脸色来,冷哼一声道:朕若是不同意呢。 青泽想了想,说:由不得你不同意。 他看了看殷洛的表情,又道:你不用着急,我会给你几个月时间。你且将该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完,但你别想动什么歪心思,这几个月我会在一旁监督你。 殷洛道:你不怕明天朕就命人捉拿你? 青泽难得温言相劝道:我劝你不要试。你若试了,我少不了要给你吃苦头的。 殷洛不说话了。 后来青泽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注意事项,殷洛也不搭理他,皱着眉头闭目养神。青泽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只是自己自顾自地说,仿佛完成讲完这些话的仪式感比唯一的听众到底有没有在听重要多了似的。 又或者他已经早已习惯了对着一个不会给出任何回复的听众讲永远讲不完的话。 等青泽看了看天色,准备道别离开时殷洛才说:你的名字。 青泽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殷洛才发现这人也才生得青年的模样。 他说:我叫宋清泽。 想了想又说:你也可以叫我清泽。 殷洛摇摇头,道:我们并没有那么熟。 那个叫宋清泽的术士一贯似笑非笑的脸上流露出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瞬失落神色,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刚刚二十出头、还带着些孩子气的青年。 可殷洛已经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估计不会比开国皇帝年轻,也必定曾露出同样的表情做过不少任□□情。 次日,清晨。 殷洛照常上了早朝,回来传了早膳。内仕领着御膳房随侍端了菜进来,先试了毒,待饭菜放好后便挥退他人,只余内仕低着头,手握拂尘侍立在一旁。 桌上的菜式都摆出了精致的造型,放在或玉石、或玛瑙、或彩瓷所制的华美餐具中。刚才上菜随侍报的名字也是一个比一个好听。这道菜是金鱼戏莲,那道菜是黄葵伴雪梅,这糕点是广寒桂花糕色香味俱佳,且鲜且美。皇帝用的也是晶莹剔透的玉碗,使的是华美雕花的银筷。 莫说寻常人根本吃不到这样的佳肴,光是这满桌盛放吃食的碗筷,但凡有一样被拿出去了,也够一大家子人衣食无忧大半辈子的。 殷洛却兴致缺缺,虽然每道菜都雨露均沾地夹了几筷子,却完全不像在品尝珍馐,仿佛只是为了单纯的填饱肚子,若是旁的人看见了,必定会觉得他暴殄天物。 不一会儿,他示意内仕,撤下早膳。 那内仕抬起头来,说:还剩这么多菜,撤下去可就直接进了泔水桶。皇帝陛下也太浪费了。 殷洛道:你若是想要伪装,就伪装得敬业一点。 内仕道: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我再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全然不顾礼数,径直坐到殷洛旁侧的凳子上,看着桌上的佳肴,闻了闻,拿起殷洛刚才用过的筷子,自然而然地吃了起来。 食罢,努了努嘴,道: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好吃。 青泽自幼吃尽了仙桃灵果,自然难以被所谓的凡间珍馐讨好。 硬要说的话,还不如他曾经在极东村吃的那碗重盐多油的小面。他那时候弱小得微不足道,烦恼和幸福也微不足道,却足以满满当当填满整颗心。哪怕是被刻意捏造的、假得不能再假的身份,当时的心情也是真的。 青泽陪着殷洛待完了在皇城里的最后几个月。 殷洛曾经被先皇亲赐过一位皇妃,尚未登基那皇妃就意外身亡。殷洛登基后数年不曾立后纳妃,后宫空置。老臣们数次谏言。奈何殷洛原本就是位常年领兵征战的皇子,登基后更是同时手握军政大权。先皇软弱,现今执掌要务的都是殷洛的亲信。是以他一意孤行,也无人能奈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