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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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国国主陆宏一张脸绷得半点表情也无,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不好来。 左右宫人无不垂眉敛目,不敢做声,唯有狂乱砸落的雨声,捶得人心跳闷闷。就连那些身着朝服的官员们,也无一不垂头肃容。 卫大祝。卢国国主忽然开口唤道。 大祝是掌祭祀祈祷的官职,从属于掌宗庙昭穆之礼的宗伯,宗伯一职向来由卢国王脉陆氏担任,大祝便是陆氏之外其他姓氏氏族所能够担任的礼祭最高官职,此时由琅越卫氏的卫淳所担任。 卫淳是个鬓发夹白的中年人,在国主相唤后心头略沉,但还是沉稳上前应声。 陆宏在唤完人后,却良久没有做声,只垂头看着地面上迸溅沉重的水花,半晌后,问道:这场苦雨,便是灾劫了吗? 这场雨是灾劫的开端。卫淳答道。 陆宏面色愈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令卫淳退回去了。 他不是不知晓答案,只是仍忍不住希冀。 雨停之后,大祭吧。陆宏不再看那如天河倾落的雨,转身回到殿内。 雨停,无数村落农人、无数城池家户,人人都在盼着这一场咸苦的雨停,可雨停之后呢? 这雨啥时候才能停啊?谨言呢喃道。 廊下停了不少瑟瑟发抖的鸟儿与小兽,纵然有地脉相护,令落入此处的雨不至毒害山林,但连绵不绝的大雨对于这些山野中的动物来说,本身就已经是一场难熬的灾难了。 潺潺的山溪暴涨起来,水势凶猛淹了不知多少洞xue,冲垮了多少泥沙。除了院中池塘里的银鱼,恐怕没有哪个生灵能够在这样猛烈的暴雨中过得安然。 后李开了李府的限制,让附近生灵能够借助这里瓦舍避开湿寒的雨。可如果雨一直不停,它们也无法一直躲在这里避雨。血rou凡胎,是需要饮食才能生存下去的。 三日后。一个清淡的声音忽然答了谨言的话。 漓池上神!您回来了!谨言惊喜道。 纵使有灵脉与后李相护,丁芹文千字等等熟悉的旧友都在,但没有神明的屋舍就像风暴中飘摇不定的船,在漓池上神回来后,才终于落下了锚。 漓池伸手往院中池塘一点。山体中忽然传来如雷鸣般的闷响,池下泉眼忽然生出一道漩涡,将池水沙石统统吸卷了过去。银鱼受这吸力一扯,也不由自主地往漩涡中卷去了几分,被唬了一跳后,连忙转换做虚形,方才摆脱了吸力稳住身形。 池水在被泉眼漩涡吸入地下,下降了三分之后,漩涡忽然一滞,又反向喷涌出水流,池水猛然暴涨起来。 我连通了地下水脉,你便疏通水眼,调理水势吧。漓池道。 银鱼连连点头,往泉眼中一钻,便不见了身形。 它本是池中灵鱼,死后与泉眼相合,既非鬼类又非物灵,虽然寿命久长,但却难修行,泉眼干涸之日,便是它消亡之时。如今此山水脉连通,又赶上这场大劫暴雨,它若能梳理水势,便可成就一番功德。 不过片刻,池水暴涨之势便缓了下来,山中的泉水溪流也渐渐有了收敛之态,不再凶暴。 谨言瞧着不由欢喜,几只躲在宅中的灵猴也唧唧吱吱地喜笑颜开。 漓池看着山中情势,却并未像他们一般轻松。此时水势舒缓明显,只是因为他将地下杂乱的水脉连通,原本各不相干的水脉连在一起,许多空处得以蓄水,水势自动调节,故而效果明显。可过一会儿水脉调节完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效果明显了。 灵鱼与泉眼相合,本能便通晓了水脉梳理之法,可以将杂乱的水脉梳理顺畅,令之对水量的积蓄可以达到最大。 但水脉的承载力是有极限的,哪怕梳理得再顺畅,也无法无限地增长下去,除非重新开通出新的水脉来。可天地间自有平衡之道,水脉太多,就会伤及地脉,到时候反而会使得山林垮塌,死伤更多。 漓池在天地因果中看到了浩大的古怪不祥,他遍游周围,这场咸苦的暴雨,整个卢国在下、大青山脉在下、大青山脉对面的梁国也再下怕是整个世界都被笼在雨中。 他同样看到了修行者们的应对,卢国之中,有着神明的地方,大多都如水固地神一般,以各种手段化解雨中的劫难。还有一些地方没有神庭神明,却被如移山大王这类修行者所庇护,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暴雨。 可更多的山野却是没有庇护者的,能够灵性具足自发应对的灵脉更是罕见。 这场暴雨将下三日,雨珠已经重到足以在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凹坑的地步。眼下那些神明修士们还能应对,可三日之后是个什么情形还不好说。 三日后结束就好了。谨言松快了几分,喃喃道。 这场雨来得凶猛古怪,但既然三日后就结束了,熬过去也就是了。 漓池却看入茫茫因果,道: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 谨言一惊:上神,今年再不会下雨了吗? 漓池摇了摇头。 谨言张着嘴,半晌都没有说话。可现在才刚立夏不久,天气马上就要炎热起来,接下来还有大半年,都不下雨可是要大旱的呀!更何况才下过这样一场苦雨,不知污染了多少土地与水脉,正需要新的降水来将渗入泥土与水源的咸苦冲洗干净。 漓池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天地间混乱的因果,想起梦中神明的话。 众生久处迷茫,心田干旱,以无形之旱为引,将生非时非理之怪异。 这劫名为怪异,虽然由因果断裂命气混乱而生,但劫难无心,却是不辨因果没有常理的,无论身份修为、善恶美丑,只要是此方天地未脱轮回的生灵,都要在这劫难里走一遭。 这是整个天地的劫难。这场暴雨,只是劫难的开始而已。 还没有到第三日,就有许多地方的修行者撑不住了。 这雨远比普通的雨水要沉重得多,又含煞气,若只保自己自然没什么难的,甚至用不到法术,只要寻一处足以遮雨的屋檐就可以了,可若是想要庇护一方无论是像水固地神一般化解雨中苦煞,还是像移山大王一般强行将雨水从田地上阻截到一旁,都需要大量的法力支撑。 且不说有多少修士能够撑得住这样的消耗,就算硬熬过了这三天,之后的劫难怎么办呢? 这场大雨,才只是大劫的开始而已。 第一日,移山大王拦雨的范围就已经缩减了一半,他已经意识到这场大雨所持续的时间可能不会短了,他不能现在就把力量耗尽。 第二日,水固地神长叹一声,将地气收敛了大半,只护住要紧的几处水源与田地。他在最初就有所选择,并未庇护有砖瓦遮掩的地方与荒地,但这雨中的苦煞绵绵侵蚀不绝,越到后来越难抵御,更何况水固镇之前才遭了食梦貘的劫,地气有所损耗,眼下也只能丢小保大了。 第三日,鬼王疲惫地没入黑水潭中,原本幽冷无波的黑水潭已经惊起惊涛骇浪,黑犬早已不敢再靠近。天上的黑云已经缩减了大半范围,黑云之下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鬼物。这雨中的煞气对他们这些因执念而形成的鬼类来说最为致命,沾得多了必会被冲垮神智只知杀戮。鬼王是不得不撑,一直等到所有鬼类都赶来,才慢慢缩小庇护范围。 第四日雨停,章宁城外,无数简陋窝棚茅屋被大雨冲垮,失去住所的人们缩在城外神庙中瑟瑟发抖。 田地、郊野、山林入夏后青翠的稻禾麦苗与灌木藤丛,已经被大雨打成了大片粘软的枯黄,唯有一处处法力疲倦撤下的地方,漂泊着一块块散碎的绿意。 第62章 李府之中。 乌黑的瓦被洗得晶莹可爱,青石板上积着洁净剔透的水洼。 避雨的动物们抖开身上因湿气而黏附在一起的皮毛,警觉地呼吸看着,一个个重新钻进林子里。 这一处大青山余脉因为有灵脉相护的缘故,除了涨高的水势与几处被大雨冲垮的地方,这片山林几乎与大雨前没有多少变化。在茫茫破碎的枯黄中,这一片入夏所应有的苍翠,变得格外醒目。 丁芹望着屋檐下滴落的水珠,满心焦虑不安。 丁芹。 上神。丁芹转过头。 自从漓池上神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廊下,不动不语,目光悠远不知看向何处。 漓池的目光已经不知何时收了回来,正落在她身上,透彻入心:你在担忧丁家村? 丁芹点头。 她担忧丁家村,也担忧鹤神白鸿。 之前她人微力弱,丁家村有鹤神的庇护,鹤神是真正的妖神,也用不着她担心。可是在这场大雨过后,丁家村会变成什么样子?鹤神白鸿会不会境况艰难? 那便回去看看吧。漓池说道。 上神 来。漓池对她招了招手。 丁芹走过去,额心的神印逐渐显化。 漓池一指点在神印上,丁芹只觉神印一烫,眼前视野突然变得模糊扭曲,怎么看也看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天地间的灵机已经乱了。神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温暖的神力流淌进神印之中,似乎勾画了什么图案,又像是打开了一道枷锁。 在大劫之中,一切术法运用,都将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失效,又或者产生其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她明明闭着眼睛,却突然看见了光,在那光芒的照耀之下,之前模糊的扭曲的视野忽然大部分都变得清晰。那是她原本的灵目视野,是整个天地间的灵机! 不要以你无法看清的灵机施展术法,但一切在神印可鉴范围内的,你都可以运使无虞。那是 丁芹感到眼前的光辉褪去,她懵懂地睁开眼,漓池已经收回了落在她额头上的手指。 我的权柄。 她的目光重新清净明亮,视野中变回了她所熟悉的世界,她看到天地间的灵机,但那些灵机却并不像过去一样清晰可辨,反而有种她曾经带着鹤神封印时视力模糊的感觉,只有更加专注才能看清这些灵机。 而这些灵机,还在逐渐变得愈加模糊。这个过程很缓慢,但很清晰。 上神丁芹满心疑虑。 路上去一趟鲤泉村,告诉他们水源自有解决,莫要上山扰我。去吧。漓池道。 丁芹本想开口询问,但漓池已经闭上了眼,于是只好行礼告退。 山脚下,过于丰沛的溪水汇入池塘中,池水高涨,一直没过了池岸边缘,在草地上淌开,浸得土地湿软黏重,令人每一步都陷进去,非得更用上力气,才能拔起被沉沉吸住的脚。 两个鲤泉村的村民脚步沉重地走向池边,在看到翻着肚皮飘在水面的大鲤鱼时,神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里的水也不能用了。郑钱疲惫道。 大雨过后,各地水势暴涨,但这些水都被苦雨污染了,根本用不了,各地洪涝的同时,却又缺水缺得厉害。 被污染的水源中,鱼虾几乎死了个干净,要想等到水脉自洁一切恢复正常,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眼下正是最缺水的时候,鲤泉村的人们在雨停之后,立马就开始查看周围的水源情况。虽然他们这里多有泉水池塘,然而现在大部分水源都已经被污染了,只剩下寥寥几处还能用的水源,却根本不够灌溉土地的。 郑黍没说话,他停下来缓了缓力气,又拔着脚一步一步走到池塘边,蹲下来捧起水沾唇尝了一尝。 他已经尝过了太多地方的水,这一次舌尖上的滋味仍然是咸苦的,可郑黍的眼睛却不由一亮。 这水的味道淡了许多! 咸苦的滋味淡了,就说明有其他正常的水将之中和了! 我尝尝!郑钱也忙走过来弯腰捧水,尝过之后,精神一震,道,去水源看看! 这处池塘只有一场入水口,那是一条从山上流淌而下的小溪。 清冽的溪水在石上击打成雪白的浪,两人寻了一处水势相对平缓的地方,捧起水尝了一尝,送入口中的是甘冽清甜的泉。 郑钱眼睛一亮:这水能用! 郑黍已经站起身,沿溪水流泻的源头看向苍翠的山林。 水自山上来,这山上有神仙啊! 郑钱咧开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不缺水了! 郑黍也笑:我们现在就回去! 郑钱想了想,摇头道:报信一个就够了,我跑一趟,你再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水! 郑黍应了,在郑钱离开后,他又走了附近几处水源,越走,他的心情便越轻快。 一处是干净的、两处是干净的、三处不!只要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就都是干净的! 它们仍旧像过去一样清澈甘冽,从山上流泻到山下,只要时间足够,迟早能够将被污染的池塘河流涤净! 另一边,郑钱已经到了鲤泉村的祠堂门口。 祠堂里正吵闹着。在这三日大雨中,移山大王虽然庇护了鲤泉村中的部分田地,但是他可不会费心按照这些田地分别归属于哪家哪户,而平均分配自己的庇护范围。 大雨结束之后,有的人家田地大部分都处在移山大王的庇护范围内,几乎没有多少损失,但有的人家却已经半亩好田都没有了。若还是按照曾经的田地分配,他们可怎么活? 现在的田地必须要重新分配,祠堂里争论的便是这件事。 郑钱见到这场面,不由怔在了门口,一直沉默的村老先瞧见了他。 村老顿了顿拐杖,祠堂里慢慢静了下来。 他对郑钱问道:什么事? 郑钱脸上的喜意已经淡了下来,他将寻到好水的事情说了。 祠堂里的人们不由sao动起来,可是没欢喜多久,就有人道:可山脚离田地也太远了,我们怎么才能用水? 三日的大雨已经深深浸到了土里,山上干净的水流下来,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变得咸苦。如果想要用水,只能靠人或车把水背回去。自家用水是够了,但田地浇灌怎么办呢?总不能还靠人一趟一趟地运。 况且,田到底该怎么分还没解决呢,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村老重重一砸拐杖,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怒响! 祠堂内霎时一静。村老负责主持祭祀,由一个村落中最经验最丰富、最具智慧的长者担任,也是村落中最有威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