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谁料小公子竟 唉。别说君上,就是如他一样的普通人,若有人把他费心送出的礼物转手送给别人,或是当做牟利工具倒卖,他恐怕也会同那人绝交。 君上的愤怒,他十分理解。 只是小公子,瞧着也委实怪可怜的。 梵音硬着头皮求情:其实,小公子也许有说不得的苦衷,君上问都不问,便要将小公子逐出师门,如此处罚,是不是太严厉了一些。 长渊漠然饮了口酒。 严厉? 他承认,他对这小东西有一些偏见。 可他并非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之人,这些年,设下种种严厉规矩,试图把小东西的性子掰回来。就算这小东西喜欢耍些鬼心眼,小性子,只要不主动害人,守住那条道德底线,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东西平日缠着他,黏着他,千方百计的设法讨好他,他即使心冷如铁,也不能全无动容。他知他是因为妖族的身份,努力想给自己找个新靠山,提升身份,提升地位,所以才如此依恋自己这个师尊。 不就是想狐假虎威、张扬任性一些么,灵兽本性而已,他可以纵着他,由着他,适当时候给他庇护,既然是他门下弟子,在这三界内,便无人可以随意欺侮。 他亦非迂腐顽固、不通情理之人,禁地试炼之事,那道不明不白的伤口,即使知道,小东西在他面前鬼话连篇,瞒了不知多少事,他亦懒得去深究。可今日,这小东西是将他这个师尊踩在地上践踏。 他也始明白,在这小东西眼中,他不过是一个用来保住身份和地位的工具而已。这小东西表面上黏着他,讨好他,好像离了他便不能活一样,实则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转头就能把他送的东西卖掉换钱。 与一条冷血无情的毒蛇何异。 长渊不由想起,当日雾林内第一次见面,紧急之下,小东西毫不犹豫将他推下马车,作rou盾去抵挡魔物攻击的旧事。 换成今日,遇到同样情况,这小东西恐怕依旧会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 师尊? 呵,这小东西根本毫无道德可言,何曾把他当作师,又何曾尊过他。那些撒娇、讨好、依恋,都是演戏而已,他活了万儿八千年,倒是头一回栽在这小东西手里。 啪。 上好的玉盏,在青年帝君手中裂出一道道细纹。 梵音一惊。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长渊冷笑:你还觉得本君冤枉了他?这小东西性子何等狡猾伶俐,但凡占着一分理,便能被他说成十分。若真有不得已的苦衷,何须本君去问。只怕在他眼中,世上之物,凡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便是好物,根本无所谓情意轻重,更无所谓是谁送的。如此自私,如此自利,如此冷血无情,简直令本君叹为观止。 可是,小公子平日开销不大,又有君上给的月钱,按理不该需要如此大的银钱支出,会不会,是真遇到什么难处了? 长渊反问:你瞧他那模样,像有难处么? 他在日常开销上是不需要太多支出,可若是想结交或讨好旁人呢,哪一样不需要银钱为他打开门路。如你所探,柳府根本没有所谓左护法留下的魔兽,柳家与他无亲无故,为何要替他作伪证,何况柳扶英关系与他并不好,前几日刚被他用剑刺伤,如此以德报怨,是瞧他长得漂亮?这仅是一桩事,他永远不敢告诉本君真相,其他事呢?他又在背地里瞒着本君干了多少。 梵音一愣。 君上是怀疑,小公子背地里擅自结交其他世家大族么?若不然,那些银钱能流向何方。 今日为了一己之私,他能卖了本君赠他的私物,明日,是不是连本君也能卖了。 这样的徒儿,本君收不起。 你去告诉他,不必跪着了,就算跪死在那儿,本君也不会见他。 这话何等冷酷决绝,梵音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忍不住道:君上,当真要将小公子赶出师门么?小公子身世可怜,除了雪霄宫,怕也无处可去呀。 长渊轻呵。 以他的本事,自有办法为自己谋得新靠山和比本君这里更好的安身之地,何须你来cao心。 再不济,他不是还有自己的族人么。是他自己嫌贫爱富,非要做仙族人,不愿回去而已。 梵音:可如今三界内,哪里还有比一十四州更好的安身立命之所,小公子如今刚入天道修炼半年,君上若此时赶小公子下山,小公子的修炼之途,也要就此废了。 长渊冷漠:与其给天下苍生培养出一头害群之马,还不如及时止损。日后,苍生还能少受些祸害。本君的罪孽,也轻一些。 可方才小公子让属下转告君上,他还有重要的话,想跟君上说。 他那些鬼话,本君已经听够了,让他去与旁人说吧。 这便真是毫无转圜余地了。 梵音叹口气,出殿去传话。 ** 玉阶上,一片银白,少年只穿着件单薄的雪袍,直挺挺跪在那结着霜的寒玉地面上,乌发瀑布般垂至腰际,眼睛通红,嘴角紧抿,身体轻轻颤抖着。 仙官。 见梵音出来,少年立刻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问:师尊是不是肯见我了? 梵音忽然有些不忍。 迟疑道:天色已晚,小公子先回去吧。 少年眸中光华乍然黯了下去,唇角颤了颤,失魂落魄道:师尊,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么?还是他永远不会见我了。 最后一句。 少年咬了下唇,身体又是狠狠一颤。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偷卖了师尊的东西,更不该说谎话骗师尊的。再如何,我也不该卖师尊送的东西的。 昭昭眼睛一红,忽然起身扑到殿门外,一面拍门,一面祈求:师尊,我真的错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那样做的。 我 无边的绝望与委屈涌上心头,将少年吞没。 敲了许久,那两扇殿门都如同铜铸的巍峨高山般,岿然不动。 昭昭滑下去,抱膝靠在殿门上,无助地哭了起来。 梵音瞧得心头一酸,走过去,轻声劝道:如今君上正在气头上,小公子如此,只会激怒君上而已,倒不如先回去,等君上气消了,再设法解释。 解释。 他要如何解释呢。 解释他背后这道伤口如何而来,解释他的族人,如何用这道伤口威胁他,向他勒索银钱么? 长渊何等明察秋毫,何等了解他。 必会寻根问底,把他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桩桩见不得人的事实全部挖出来。 是啊,他根本不是被什么低阶魔兽所伤,而是被真正的大魔物所伤,他被吞噬,被魔化的风险很高。 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才将这件事掩盖过去,一旦被揭开,在仙族内断无容身之地。 昭昭前所未有的恐慌,绝望。 师尊,他真的会消气么? 好一会儿,少年抬起雾盈盈的眼睛,颤抖着问了句。 梵音哽咽着点头。 当然了。 君上很疼爱小公子的,君上他一定会明察秋毫,理解小公子苦衷的。 疼爱。 这个词让昭昭何其没有底气。 昭昭抬起眼,望着远处绵延千里的白,和廊下一盏盏散发着浅黄光晕的琉璃灯,忽然想,这三界之大,究竟何处才是他容身之处。 究竟何处,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他。 师父,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观音村。 又在哪里呢。 昭昭在殿外枯坐了一夜,次日天明,长渊依旧没有出现,来往仙官不忍,道:君上已经去禁殿了,小公子不要等了,先回去休息吧。 所有人都让他回去休息。 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判。 昭昭低头,羽睫轻轻垂落,唇角一抿,终是站了起来,往玉阶下走去。 千丈玉阶,要走很久,走到一半,少年终是气力不支,摔倒了下去。昭昭机械的爬起来,继续走,没走几步,再度摔倒。 胸口骨碌碌滚出一物。 是他的宝贝鳞片。 昭昭一惊,连忙去把鳞片捡起来,欲重新藏进胸口时,少年忽然神色一僵。 那枚一直散发着浅淡银光的鳞片,此刻却黯淡一片,再没有半点光亮。昭昭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慌乱的抬起衣袖,用力擦拭了一下鳞片表面。 依旧暗沉沉一片。 毫无反应。 不可能的。 他的鳞片,怎么会灭了呢。 不可能的。 师父说过,一定会等着他。 除了那一回,师父从来没失约过的。 少年身体颤抖着,眼泪断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落在鳞片表面,溅起一片水泽。 昭昭跪在阶上,疯狂地擦拭鳞片。 亮啊。 快亮起来啊。 小家伙,你在做什么? 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传来。 昭昭抬头,看到了须发飘飘,一身明黄龙衮的天君。 昭昭眼睛一亮,如获救星,在天后和众神官惊讶的眼神中,将手中鳞片捧到天君面前:您知不知道,我的鳞片为何灭了? 您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天君望着那枚鳞片,想起之前的事,点头道:那日朕初见此物,便觉眼熟,后来才想起,此乃消失已久的魂息之术。 昭昭一愣:魂息? 是啊,人死魂息,只是仍有牵挂之人之事,无法释怀,于是使用此禁术,将生前一缕残念注入到鳞片内,护佑着身边人。若朕没猜错,送你鳞片之人,已经死去三百年了吧? 第61章 无情道21 三百年。 死去三百年。 师父死了。 怎么可能。 师父明明说,他的魂魄仍在,三百年后,便会重新投胎转世。 师父。 怎么会死呢。 死。 这个字眼,如盆冰水兜头泼下,让少年周身恶寒,身体狠狠抽搐了下。 那这三百年,直撑着他活下来的希望与执念,原来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他每夜攥着鳞片入眠时,无数次伤心时,委屈时,在天道里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疼得受不了时,无数次背着众人把师父画像偷偷拿出来描摹回忆时,无数次幻想着与师父重逢,既期待又害怕,害怕师父会不会已经不认得他时,师父原来早已不在了么。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转世。 全是师父骗他的。 三百年前,师父就已经身死魂陨了,只留了,缕残念,个谎话给他。 师父 昭昭茫然看着那片鳞片,胸口连同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阵阵剧烈抽疼起来。疼得他眼前发黑,胃里几欲作呕,股股腥甜,争先恐后的涌向喉间,冲撞着喉头。 小家伙? 天君不解发生了何事,担忧的唤了声。 昭昭浑身抽搐着,颤抖着握紧鳞片,跌跌撞撞爬起来,没有理会众人,没有理会天君的询问,目光空洞迷茫得往前走了。 ** 昭昭回到思过殿就发起了高烧。 灵枢起初以为昭昭是在雪阳殿外跪了夜,冻坏了,便拿了些退烧的药丸给昭昭吃,又在殿中生起火盆,给小主人驱寒。 然而整整日过去,昭昭的烧非但没退,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般,眉心紧蹙,神志不清的唤着师父,偶尔清醒,也是双目空洞茫然的望着思过殿雪白片的殿顶。 有时则会发疯般,去将那副画像找出来,展开,跪在床前,用手指点点勾勒画中人的模样,然后紧抱着那副陈旧泛黄的画,继续睡。 灵枢怕他睡得不舒服,曾试着把那副画像悄悄从少年臂间抽走,本在沉睡的少年立刻如受了刺激的小兽般,挺身而起,抓着他手臂便狠狠咬了口。 自那以后,灵枢便不敢再碰那副画像了。 灵枢见过画上的人,分明就是长渊君上。 灵枢明白,小公子不是普通的病,而是怕君上逐他出师门,着了心魔。 你说小公子病了? 梵音听到灵枢禀报,吃了惊。 是。 灵枢跪在梵音面前,声音哽咽:我们小公子,高烧不退,真的病得很厉害。小公子昏迷中直在喊师父,还望仙官将此事禀告给君上,让君上过去瞧瞧我们小公子吧。属下知道,君上如今正在气头上,可小公子他情况实在很不好。 梵音叹口气,将灵枢扶起,道:君上如今在禁殿,等晚些出来了,我便替你去禀,只是,突然病得如此严重,你可给他喂过药? 灵枢红着眼点头。 丹药汤药都喂过了,小公子倒是乖乖喝,但服下之后,症状却丝毫不减。 梵音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照顾好昭昭,千万不要再出差错。 长渊午后从禁殿出来,就听梵音禀报了此事。 长渊皱眉。 心想,这小东西,莫非又想用装病那套苦rou计,企图博得他原谅,便道:你拿本君玉牌,请司药星君过去瞧瞧。 梵音迟疑:可属下听灵枢说,小公子昏迷中都在喊君上,君上当真不过去瞧瞧么? 长渊想,死缠烂打,装可怜,不就是这小东西惯用的伎俩么,如今不过又添了条装病,便摆手:放心,他心志之坚,只怕连你都要自惭形秽,不会有事。 梵音无奈,只能先依令请司药星君过去。 墨羽已经醒了,但仍需修养几日才能出禁殿。 天后天君日日过来陪伴儿子,长渊每日也定时入禁殿为爱徒护法,治疗天劫残留的内府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