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页
他从未哭得这样绝望,这样纵情,这样声嘶力竭。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原来这人间,正是地狱吗? 周玙大放悲声,不如他和母亲,一同离去罢。 · · ……娘,那杯鸩酒,苦不苦啊? · · 然而周玙没有死。 周玙死在王帐,没有任何意义,周泰不会放任任何一只棋子,毫无意义地出局。 若说伊雅公主的死,是为了挑起波斯和北狄之间的新仇旧恨;那么周玙的死,就是大朔进攻北狄的理由。 所以周玙没有和母亲一同死去。 一群死士冲进了王帐,带走了号啕不已的周玙。从此世上再无那位风雅清和的三殿下,只有大朔天子手里的一颗—— 小小棋子。 · · …… 史书记载,挛骶邪向大朔借兵五日之后,数十个北狄饥民抢劫了三殿下周玙的车马,把周玙及其仆从二十余人,一并杀害于玉门关外。 …… 痛失皇嗣,家国受/辱! 鸽派大臣缄口收声,鹰派大臣群情激奋,永安帝顺利地向北狄全面宣战。原本协助北狄攻打波斯的大朔军队,闻令瞬间调转枪口—— 至此,“天子北伐”爆发。 …… · · 薄将山记得自己见到周玙的最后一天。 风沙漫天,衰草连绵。 周玙的车驾被薄将山的兵马,堵在了无人突经的小小栈道上。 冰冷凄寒的铁骑刀枪,围堵着大朔皇子的车辇,后者显得格外的孤弱可怜。 在周泰的计划里,薄将山一众,便是宣战借口里的,“北狄饥民”。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周玙苍白消瘦的面庞,低低地笑了起来;少年将军笑得嗓音嘶哑,笑得浑身发抖: “三殿下,害怕吗?” “……”周玙自嘲地笑了一声,“真不愧是父皇。” 虎毒尚不食子。 大朔天子,东陆帝王,果然是比虎狼还要狠毒的男人。 “你也别得意。”周玙淡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迟早有一天,也会死在父皇的手上。” 薄将山哈哈大笑:“——我又不是你!” “我生在泥沼里,长在战场上,知道自己命如草芥,贱如纸张,从不奢望,从不念想。”薄将山眸光阴冷,表情微笑,“周玙,你的胃口太大,你想要的太多,陛下都容不了你!” 是以,你会死在周泰手上; 是以,周泰会死在我手上! “我要的东西太多?”周玙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薄止,我毕其一生,只想为母亲养老送终,做个清闲本分的小王!!” 我很贪心吗?! 我很贪心吗?!! 想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薄将山,我很贪心吗,我很贪心吗——?!! 薄将山不笑了。 薄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宜妃娘娘已经死了:你却想让她活着。人死不能复生,注定你要恨陛下一辈子。” 陛下怎么可能容你? 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对他怀着弑母之恨的皇子? ——这玉门关外,你非死不可! 周玙双目尽赤:“这是我母亲!!!” 薄将山厉声断喝:“这也是我母亲——!!!” 伊雅公主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你以为当时伊雅公主饮鸩自尽时,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只有你一个么? 周玙,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么? ……母亲不认得我,她根本不记得我。她不会吃我给的东西,也不会对我展开灿烂的笑容,更不会主动拥抱我。 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被全世界遗忘的那一个!!! 周玙,我薄将山,最嫉妒的就是你! · · 薄将山记得周玙的死法,和母亲一模一样。 “……”周玙端着白玉双耳杯,晃了晃里边的鸩酒,“薇容知道么?” 薄将山默然不语。 她当然不知道。 ——但她必然会知道。 她会知道玉门关外,发生了怎样一场谋杀;她会知道亲手赐周玙毒酒的,正是边军都尉薄将山。 步练师不会恨周泰,也不敢恨周泰;她无处安放的仇恨,只能转嫁到薄将山的身上。 “原来如此。”周玙见他不答,冷笑一声,“——兄长,你也得不到她。” 就算我死了,她也会恨你一辈子;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碰不到半分!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他:“所以呢?” “她恨着我,也是心里有我。” 薄将山懒洋洋地张嘴,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而你死了,在她心里,连半点尘埃也不剩下。” · · 后来,周玙身死玉门关外。 后来,步练师得知真相,泣血不止,大病数日。 后来,步练师重回朝堂,与薄将山相遇。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步练师既不记得她曾经在皇家宫宴上,救过一个汉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小将领;也不记得当时波斯人火烧北狄王庭,是薄将山把她救出了燎燎火海。 步练师冷冷地看着薄将山,只能想起被他一杯毒酒赐死的周玙,只能想起刻骨钻心的血海深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