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苹果,苹果(2)
古拔路,街边车位满满当当,路棠临停在楼下,闪着灯。 路冬和周知悔一前一后,幽黄的廊灯随着脚步,应声点亮。 推开藏蓝色大门,客厅里头稍稍有些乱。 到处是画,精心设计的,浑然天成的,完成的,未完成的,通通横陈在这个空间,像在夹道欢迎归来的王,而她却即将暂时抛下它们,去换求一个,飘渺的拥抱。 来电铃声让路冬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他站到画架前方,半垂着眼,凝视那片白烟色的鹤群。构图很满,满得甚至扭曲起来,像苏菲行者跳的旋转舞,教人有种目眩神迷的恍惚。 白茫茫一片,黑色的尾羽旋绕,一圈又一圈向外退的水波,让那鹤顶的正红格外突兀。 仿佛在未完成的画中,构成了另一幅未完成的画。 那铃声持续地响。 路冬咬了下唇,最终拖着脚步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衣摆,“电话。” 刚说完,那恼人的动静就中断了。 周知悔挪开视线,低下头回消息那会儿,路冬才小声而迟疑地开口:“……你看见了什么?” 他眼也不眨地,给了一个简洁利落的答案:“雪。” 雪原,松树,盛开的红花。 发烧那天一口气画下的,拖到了现在,却不知道该再如何下笔。 路冬想,自己有一部分的灵魂,被硬生生地剥离下来,永远关进这幅画之中。 “路棠让我们先搬东西到一楼,她过会儿……” 抬头,他转述到一半,却在看向路冬的刹那,骤然截停了话语。 她又用那双总是故作不在乎,眼底却带着悲伤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你很过分。” 闭了闭眼,路冬语速极快,声音却很冷,毫无起伏,像宁静式喷发的海底火山,“你明明能看懂那幅画,大多时候却从来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哪怕客套的问候也好……你只那样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不合心意,却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修正的雕塑。” “……就那么看着,什么也不做。” 说完,她又倔强地瞪向周知悔。 强烈而直白的愤怒来得很突然。 本来以为表哥的冷漠对谁都一视同仁,可从他的ins,再到刚才的德国餐厅,路冬发觉,周知悔也许只对自己惜字如金——至此仍情有可原,那天在705,也许真的冒犯到他,但他为什么要同意自己搬回春明景,为什么要买苹果塔给她。 他该一把狠狠推开,而不是勾着她,让她总忍不住拿他做缪斯。 沉默就像掉入水杯中的泡腾片,多心地呲呲作响,味道发酸。 半晌过去,周知悔问她,画架要不要搬下去。 路冬垂着头,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餐桌上,打包那幅画,好一会儿才说:“春明景……我房间那儿有一个。” 往来两趟,一口行李箱和几个装画与用具的纸箱先被放到一楼。 确认好所有窗户都锁上,准备离开那会儿,周知悔在她身后,藏蓝色大门的阴影之外,忽然开口告诉她:“我夏天回法国。” 钥匙被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弯下身去捡。 接过的时候,路冬咬着唇,闷闷地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垂着眼尾,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橙红的灯笼罩之下,他的眼底没有雪原,只有幻想出雪原的女孩的倒影。 影影绰绰之间,对视得久了,她似乎看见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春天的花芽,脆弱,易折,却又美丽。 回程的路上,路棠不主动开口,叁人就能维持高度一致的安静。 路冬仍旧坐在老位子,副驾,能有一百个借口,借着后视镜去看他,却没换来一次视线相交。 又是停车场,准备将几口物件搬上去,路棠去一楼大厅借拖车,让他们等等自己。 几乎是她前脚刚走,后座的车门就被人推开,碰地一声,寂静之中,路冬的左耳开始尖锐地鸣叫。 慌忙下了车,鞋尖踩在地上,因为紧张而虚浮。 场景似曾相识,又来到他身侧。 只不过这回,周知悔没有分出眼神给她,依旧半掩着里头的光,声音有点儿冷,唐突地接续半小时前的对话。 “回去之后,没有任何意外,我不会再来杭川。” 那一刻,路冬并不懂得这句话的分量,只是松了口气。还好,他似乎没有生气,仍旧愿意和她说话 “你要回法国上学吗?” 他嗯了声。 “高叁?” 周知悔摇头,回了个法语,想了会儿,“……高等师范学校。” 路冬愣愣地反问,“你想当老师?” 蓦地,他笑了下,亦真亦假地回道:“不排斥。”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小区停车场的空调比附中凉爽多了,路冬眯了眯眼,“那……你为什么来杭川?” “寻找一些答案。” 他停顿了下,“一开始,我只是想离开巴黎,所以回了尼斯。一个地中海边,很靠近意大利的城市。” 显然地,那片法国南部的蔚蓝海岸,并不存在他渴求的东西。 “那……你在杭川找到了吗?”路冬仰起脸,望向他的侧脸,“答案。” 周知悔嗯了声,“它一直在原地。” 她的思维又开始发散,胡乱地想着,会不会就如同那些该死的浪漫派诗歌一样,表哥其实是个滥情的人。 “它和……” 路冬咬着唇,看着男生略带疑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问:“它和你不肯抱我的原因,有关吗?” 周知悔露出了一个,错愕的,怔愣的表情。片刻,蹙起眉否认,然后告诉她,那会儿他的母亲刚辞世。 “她在最后一天问我,是不是发自内心喜欢数学。” “那时候,我刚结束一场持续一个月的考试,我很疲累,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老友经年累月的往事,“突然地,她向我道歉,尽管她从来没有逼迫过我,去做任何一件不喜欢的事。” “葬礼之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读了半年决定休学。” 路冬垂着眼,小声地和他说,对不起。 周知悔笑了笑,“不用对不起,她离开得很安详。” “最后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除了家人,几乎她所有的朋友,学生,同事,情人,都来探望她,陪在她身边。” 两人陷入漫长的相顾无言。 路冬低下头,咬着唇,片刻后,猝不及防地,带着哭腔说:“抱我。” 耐心在叁秒之内消耗完,那柔软而酸涩的声音,又央求了一遍:“抱我。” 男生屈从于她即将悬落的泪珠,手轻轻拂过她的发顶。 在他的臂弯之间,路冬又轻轻哼出那个称谓。 爸爸。 好一会儿,路棠回来了,看见侄女抵在继子身前哭,愣了愣,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周知悔沉默了会儿,说:“稍微提到了她的父亲。” 路棠哑然,将女孩子接到自己怀中,路冬仍旧拒绝说话,闷闷地低着头。 “Clement,可以请你先帮忙搬东西吗?”她用眼神示意前方的推车,“我等下带她上去。” 平复过来那会儿,路冬已经机械性地洗好澡,镜子里,眼眶泛着圈红色。 她很少哭,也很久没哭过了。 其实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回忆,就是单纯地,在那一刻,被他真挚的,惆怅的字句包裹,就落下了眼泪。 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敏感。 路冬在冰箱找到了两个纸盒,一个正方体,一个长方体。 反射性拿出体积小一些的,打开来发现,里头是缺了一半的野莓派,只好又放回去。 长方盒子里,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苹果塔,和它隔了一个纸板,看上去像颗白色圣诞树的邻居。 教养告诉她,即使再好奇,没有得到准许就不可以偷吃。 但树叶掉下来一小角,原先就破碎,刚好被她捡起,那就不能算‘偷’了。 含进嘴里,尝到的是——脆的,微甜的,带着些许凉意的,薄荷味玛琳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