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小说 - 历史小说 - 东都岁时记在线阅读 - 第11页

第11页

    许是看到了钟荟的神情,姜老太太皱起眉头,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嘴巴张了张,目光落在她额头的肿包上,到底把硬话就着鸡子一起吞了下去。

    钟荟在榻上躺了会儿,感觉头不晕眼不花了,不敢拿乔,起身规规矩矩地在席子上跽坐着,与老太太叙起温凉来。

    姜明月落水时,老太太巴巴地赶去送人参,随后她院里的下人连吃几回闭门羹,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不过此刻看到孙女脑袋上的疙瘩,便什么气都消了。

    想表现一下为人祖母的慈爱,无奈她打鸡骂狗杀猪样样精通,惟独不知道怎么慈祥,生疏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尴不尬能止小儿夜啼的笑容,挑挑拣拣地撸下对最厚最重的金镯子往钟荟手腕上一套,硬梆梆道:“身上也没个黄物,怪道三灾八难的,缺什么去与你后娘要,别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她敢不给我收拾她。”

    这三灾八难里还有您老人家的一份功劳呢,钟荟哭笑不得:“孙女屋里金玉首饰是尽有的,只没有老太太赏的这个……”她顿了顿,委实夸不出好看别致,只好实诚地道,“重。”

    姜老太太得意地嘬了嘬牙花道:“这算什么,下回与你打整一套来。”

    刘氏张罗着捧来的蜜枣汤,钟荟接过来捧在手中暖着,她的肩背正直,身姿却是舒展的,微微垂着头,后颈便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无端显出少女般的纤细修长来。

    虽换了个壳子,那一举手一投足的世家风度却仿佛刻进了神魂里,不经意便带了出来,很是能够唬人,外人看了绝想象不出她独处时伸足箕倨没个正形的模样。

    姜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眼光是毒辣的,但毕竟不曾见过真正的世家作派,只道几个月不见小娃娃长开了点,样貌又生得好,就那么跪坐着呷汤也比旁人好看。

    又见她双颊丰润,唇红齿白,说起话来也比以前中听了,自觉她那支百年老山参居功至伟,说不得这些天材地宝是有些门道的,非但能吊命医病,莫不是还能叫人开窍?

    单手能提大砍刀的姜老太太第一次对天地造化充满敬畏之情,不过没能维持多久,嘴便瘪了下来,因为有下人来报:夫人来请安了。

    “让我老婆子瞅瞅是谁来了?”姜老太太坐在榻上,一腿向前伸着,一腿曲起,伸着脖子眯缝着眼睛瞅了好半晌,一拍大腿作恍然大悟状,“哟!稀客!”

    曾氏暗暗咬着后槽牙,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施了一礼道:“阿家又说笑话了。”

    曾氏初嫁入姜家时已赋过摽梅,不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脸上那块胎记也令她早早就饱尝世情冷暖和风刀霜剑,她自问比一般女子沉得住气,耐得住磋磨,然而每回一见姜老太太,她都发现自己还欠修行。

    第8章 婆媳

    曾氏刚嫁进来时料想自己这张脸必不能讨得郎君欢心,打定主意好好侍奉舅姑,以期尽快在府中立足,便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每日晨昏定省,殷勤侍奉。

    原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婆母一个出身贫寒见识短浅的市井老妇,想必也没有底气磋磨她一个官家媳妇,不料自打进门就没见着一天好脸色,微有闪失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只差没抄起拐棍打她。

    曾家虽算不上世家,但家底颇为殷实,祖上却也陆陆续续出了几任小官,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又因看准了姜大郎是个好性子,新婚燕尔颇有些旖旎氤氲的光景,白日吃了排揎,夜里回了院子脸上就带出些不豫来。

    姜大郎是个实心人,见媳妇受了老娘的委屈,便想着和和稀泥做个说客,哪知不说还好,一开口就把姜老太太那炮仗性子点着了。

    原来姜老太太对低眉顺眼的曾氏并无不满,只是相信“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按惯例杀杀她的威罢了,这下却是真动怒了,当下泼了一杯茶水,拣了一个摔不破的藤筐掼在地上。

    自此以后姜老太太就再不要曾氏在跟前侍奉了,连晨昏定省都省了,曾氏乐得清闲了一阵子,等到新婚的热乎劲过去,姜大郎开始接二连三往屋里添新人的时候,她就乐不起来了。

    再要回过头来服软讨好婆母,姜老太太却是油盐不进,只拿不阴不阳的村话挤兑她,曾氏这才知道,敢情直眉楞眼的呵斥还是自己人方有的待遇!

    没有婆母撑腰,又失了夫君的爱重,那几年她在府中举步维艰,连年资老些的下人都能给她脸色看,直到忍辱负重地生下五郎,又步步为营地拉拢管事奴仆,她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邱嬷嬷常常劝解曾氏,老太太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妇人,但一喜一怒都牵着宫里那位。何况她这人嘴硬心软面又酸,一根肠子通到底,其实并非难以取悦之人,持身也正,即使在曾氏最狼狈的时候也未落井下石——婆母要磋磨一个不得夫君喜爱又没有娘家倚靠的媳妇,手段简直无穷无尽。

    曾氏明知她说得对,可就是没法捏着鼻子去日复一日地捂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走投无路时为了怀上身子,她不惜颜面扫地,像个争宠的妾室一样使计灌醉那扫一眼都令她万分鄙夷的男人;为了搏个贤名,她不得不压抑着腐心切齿的憎恶,对继子继女笑脸相迎、虚以委蛇;为了子女的前程,她每次入宫都殚精竭虑,跪碎了膝盖,还惟恐惹那性情乖戾的娘娘小姑不快;再让她做小伏低讨好一个下贱的市井老泼妇?恕她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