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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10节

    天边的夕阳将坠未坠,将楚珩的影子无限拉长,抹在地上,像是重重宫阙间一笔不起眼的潦草墨迹。

    从敬诚殿到宫门的路很长,昨夜才下过雨,傍晚的冷风从宫道的尽头吹来,满身都浸染在冬日的寒意里。

    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可是金线龙纹上那团的墨渍,却如何都挥之不去,阴影似的蒙在心头。

    方才内殿里刺眼的一幕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些无端而来的火气被迎面而来的凉风一吹,渐渐变成了更加莫名其妙的酸楚,沉甸甸的一团压在心头。

    楚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苏朗研墨,陛下站在一旁兴致盎然地看着,有说有笑。

    他研墨,动作慢了不行,浓了不行淡了也不行,怎么都是不行。

    他头一回去御前的时候,陛下曾说过一句话:“朕打你,再疼也得忍着,受不住也不能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认。

    可直到今日才明白,哪里是不能躲,而是没有情分才不能躲。

    所以他不能,但苏朗能。

    不止能躲,就算弄脏了陛下身上的龙袍也无妨。

    楚珩攥紧手心,尽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加快脚步朝宫门走去。

    敬诚殿内,苏朗手里的墨锭才只磨了一点,就扔下了,擦着手朝皇帝道:“算了,臣还是不磨了,留着让御前侍墨过来给陛下红袖添香吧。”

    凌烨闻言笑骂:“朕看你是皮痒。”

    苏朗半分不怵,扔下锦帕摊了摊手道:“这锦枝墨研磨过后确实会有香气,天子近卫服的袖口又是赤色的火云纹,这可不就是红袖添香么。”

    凌烨哂道:“歪门邪理你倒是在行。”

    苏朗笑:“臣先告退了,明日就不进宫了。回京的路上碰到了个祖宗,说好要陪他在帝都玩两日,等他初八面圣请安的时候,我再同他一起过来。”

    凌烨睨他一眼:“刚回来就敢告假,回趟颖海放肆得没边儿了。初八过来,那你这会儿还进宫做什么?”

    苏朗半是揶揄:“来一睹御前侍墨芳容,既然没见着就算了,当这趟是来向陛下告假了。”

    “滚。”

    苏朗忙不迭地走出殿门外。

    天边的夕阳散尽最后一丝余晖,彻底地沉入地平线,楚珩终于走出宫门。

    越是克制着不去多想,心里就越是难受,怒气过了,就成了闷闷的酸涩,情绪愈酿愈重。

    气完了那刺目的君臣相得,又开始恼起自己。

    他自己都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在生哪门子的气?有什么可气的?人家是自小的情分,合该如此。

    亲近就亲近了,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反正御前的这段日子,不过是过眼云烟。这双握剑的手已经注定了他日后不会在帝都久留,说到底就是这两三年罢了。等楚歆出嫁、楚琰成家,帝都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挂念的?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真论起来他甚至都不该踏进帝都的城门。

    情分这种东西,他现在不需要,以后更不会需要。

    许是这段时日一直待在宫里的缘故,直至出了宫门许久,那九重宫阙的巍峨影子仍扎根一样生长在他心底,睁眼闭眼全都是敬诚殿。

    心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开始肆意翻涌,楚珩烦躁到简直想打人,也没心思再去应付钟平侯府里的人和事,索性直接转了方向,三步两步踏上墙头,朝露园飞掠而去。

    他的身影转瞬间融在渐浓的夜色里,却不曾注意,方才踏足过的长街拐角,走出来一个面容寡淡的人影,若有所思地望向楚珩消失的方向。

    露园是漓山在帝都置办的一座园子,除了一叶孤城过来帝都的漓山弟子会来客居,平日少有旁人来。这里也是漓山在帝都所有势力暗线的中心,到了露园,楚珩便能少了许多在京中的顾忌。

    楚珩神色不愉,刚进了园门,迎面就见着了露园的主人齐峯,他是漓山几位首座长老之一,这些年一直在帝都处理各方事宜。楚珩停下脚,朝他颔首行了个手礼:“齐师叔。”

    齐峯见他眉间郁郁,心头一动,面上只和蔼笑道:“小楚来了,明儿休沐啊?”

    楚珩点点头,简短道:“嗯,师叔我先进去了。”

    齐峯目送着楚珩的背影远去,笑容逐渐沉入眼底。他抬手招来看门的小厮,沉声吩咐道:“即刻关门。传我的令下去,今晚露园暗哨再加一倍的人手盯紧,帝都夜黑风高,要多注意些。”

    小厮领命而去。

    夜幕低垂,晚膳过后,齐峯避开园中人的视线,朝楚珩的住处走去。

    房门开阖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楚珩不知在想些什么,垂着眸子支颐坐在窗下的软椅里。

    他抬眼看见齐峯进来,恹恹地抬头喊了一声“师叔”,算是打过招呼。

    齐峯此刻却反过来朝楚珩抬手行了一礼,语气恭敬道:“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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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完了,就酸吧。

    苏朗:快乐吗大师兄?带恶人.jpg

    第13章 武馆(修)

    楚珩连忙站起身:“师叔折煞我了,来帝都的是楚珩,姬无月一直都在漓山。”

    齐峯笑了笑,从善如流又叫了他的小名“阿月”,楚珩点头应声在窗前坐了下来,神情仍是恹恹的。

    齐峯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见状不由开口问道:“可是在宫里遇到了棘手的事?”

    楚珩摇摇头,揉了下眉心:“没有,御前事情不多,同僚大都算是和气,陛下也一向……”

    他说到此处,不禁再度想起了敬诚殿里的那一幕,本已稍稍平复的情绪顿时又被勾了起来,眉梢眼角俱写着低落。

    齐峯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再直言追问,温言宽慰了两句,转而关切道:“你才刚到帝都就去了武英殿,这段时日没出宫,一直都没找到机会问你,在武英殿里可没受旁人的气吧?”

    楚珩闻言微微露出了点笑影:“不曾,师父不是送了封信到武英殿吗,我人还没去,漓山撑腰的信就已经送到谢统领的案前了。这般快的动作,是师叔给师父传的消息吧?”

    齐峯笑,看向楚珩的目光满是慈爱:“你来帝都本就有诸多不便,钟平侯府里漓山不好插手便就算了,总不能还让你在武英殿受委屈。”

    楚珩心中一暖。

    大胤国法明令,大乘境入帝都前须得请旨。漓山东君姬无月本是不该、也不方便踏足帝都的。

    楚珩此行,也并不是出于漓山东君的立场,只是心里记挂着楚歆楚琰,想回侯府看看。

    他来这里之前,曾压境封骨,将武功堪堪维持在了将将入门的境地。

    如此既符合众人记忆里“根骨极差、学武不成”的印象,也方便他在帝都行事,而不被顶尖高手看破端倪,给漓山和他自己带来麻烦。

    “皇宫大内高手众多,你在御前没被人看出什么来吧?”

    楚珩想了想,对齐峯说道:“除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有些麻烦,其他人倒还好。不过平日里也没什么,我逢六休沐,正巧可以避开十六那日。”

    压境封骨并不是无迹可寻的,每个月十六这一日,楚珩会回境大乘。他这次来帝都,会进武英殿已是意料之外了,只是他境界太高,在近卫营里刻意敛一些也没人看得出来。可机缘巧合之下,竟又被调到了御前,如此便不能再有半分大意了。

    齐峯听完皱了皱眉,神情凝重了许多,对楚珩沉声道:“阿月,有件事师叔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你自幼不在帝都,同京城士族圈子里那些彼此知根知底的世家子弟不一样,你的事旁人知道的太少,所以一旦入了众人的眼,立刻就会成为明查暗访的对象。”

    “如今你被擢选为御前,九州的诸世家势必要把你仔仔细细地查一遍。你师父在漓山给你挡了一些,但难免还是会有漏网之鱼,而且查你的人里,也少不了宫里的。”

    楚珩闻言坐直身体,拧了拧眉,心神有些没来由的不宁,总觉得有些事会发生。他知道明查暗访是少不了的,只查“楚珩”还没什么,就怕其中万一出了岔子,一同查到“姬无月”身上,可能就会有些麻烦了。

    他在漓山一直都有两份道牒。一份是明面上的楚珩,师承漓山占星阁主穆熙云,是全漓山众所周知的“花瓶”;一份是姬无月,师承东都境主叶见微,是名震九州的大乘东君。

    查人的若只是九州的世家著族倒不用太担心,但帝王刀兵天子影卫……

    楚珩心中微沉。

    许是见他皱着眉半晌没说话,齐峯又宽慰道:“和你说此事,只是让你在宫里稍加注意一些。你师父堂堂东都境主,他那关没那么好过,你的身份不会轻易就被查出来。出身与天资都对不上,再查应当也只会止步于漓山东君姬无月和你母亲是同宗。”

    楚珩“嗯”了一声,蹙着的眉依旧未曾舒展开来。

    齐峯见状,转而又道:“你身在帝都,现在又杵在众人的眼窝子里,四方明枪暗箭诸多,不可不防。半梦昙带来了吗?”

    楚珩轻轻摇头:“我从漓山来的时候药还差了一味,不过眼下快到太后千秋,师娘会过来帝都,顺便把半梦昙带来。我出宫的时候不多,在御前还应付的来,暂时没什么事非要我出手。万一这段时间有变,还有偕行灵玉在。”

    齐峯点点头,稍稍放下了心。

    天色渐晚,正事说完,齐峯便起身离开了。楚珩送完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窗棂一开,冷风迎面而来。

    夜很静,敬诚殿里的那些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他尽力静下心来思忖了一会儿,却怎么都弄不清楚自己这些情绪到底是从哪来的,反而越想下去,心头火气渐渐又有了要再烧起来的迹象。

    他有些烦躁地关上窗子,发泄似的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了床榻间的被子里。

    同一片夜空下,总有能想到一处的人。

    彼时皇城敬诚殿内,凌烨处理完明日召见臣子的事宜,正要举步回寝宫休息,余光瞥见侍立一旁的掌殿高匪有些欲言又止。他偏过头随口问道:“何事?”

    高公公想起前些日子,皇帝暗嘱他散出的那些楚珩在御前如何被磋磨的流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件事忘了禀奏陛下,今日傍晚,楚侍墨曾来过,应该是有事要面圣。”

    凌烨心中一动,皱了皱眉问:“怎么没见通传?”

    高公公:“碰巧陛下正在和苏朗公子说话,楚侍墨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想来应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凌烨点点头:“等他明早过来,朕问他吧。”

    高匪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陛下,明日是初六,论到楚侍墨休沐。”

    凌烨放笔的手一顿,眉峰霎时皱起:“明日不来?”

    高匪闻声一凛,垂首恭敬道:“是,每月逢六,御前侍墨休沐。”

    凌烨面色有些不愉,放下笔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只淡淡“嗯”了一声。掌殿见他凝神沉思,不敢再出言打扰,低下头退至一旁。

    翌日天亮,楚珩才吃过早膳,云非就准时准点地到了露园门外。

    昨日晌午在武英殿,云非得知楚珩今天休沐,便邀他去明正武馆一观。

    云非大抵还是在为楚珩被陛下记了二十杖的事自责,后来又听传言说楚珩在御前各种艰辛,心里很是愧疚,便提议带楚珩来武馆逛逛,中午在四时食居请他吃宴,权当是赔罪。

    他相邀的时候格外诚恳,楚珩不好和他讲自己在御前的实情,便应允了下来。

    楚珩从露园出来的时候,面上神色略有些不霁,云非出言询问了几句,楚珩只说昨夜没有休息好,云非便与他谈起一些帝都的新鲜事稍作提神。

    如此,一路上倒也不算无聊。

    明正武馆坐落在帝都内外城交界的长街上,其隶属武英殿,是官府主持的武馆,每日都会有六名武英殿任职的天子近卫来此坐镇,同众武者切磋论艺。

    明正不以出身贵贱分高下,只凭本事高低论英雄,因而备受京中武道中人推崇,武者们观剑比武都爱到此。

    楚珩头回来这里,进门就看见厅堂的匾额上镌刻着“明堂正道”四个字,以金粉写就,苍遒端严,第一眼就认出那是当今御笔。

    他心里不由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