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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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游收回脚,继续往前走。 秦钩只能在底下,紧紧地跟着他。 扶游,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跟我说,谁欺负你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是啊,这世上哪有人欺负扶游?欺负扶游的只有一个人。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了祭台的最外面,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秦钩已经彻底慌了神,扑上前:扶游,扶游,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 他扑倒在祭台下边,轻而易举地就给扶游跪下,推开所有要扶他起来的人。 像信徒追逐光明。 扶游身后一轮圆月更明。 他脸上波澜不惊,低头看向秦钩,才终于又开了口,却问:我是谁? 秦钩不解,还没来得及回答,扶游便自顾自地道:我是小黄雀,我要飞出宫了。 秦钩眉心一跳,只觉得不对劲,紧跟着,扶游又问了一遍:陛下,我是谁? 秦钩忙道:你是小黄雀,飞来我这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目猩红,张开双臂,企图接住他。 可是扶游却又喃喃道:我是黄雀?不,我是扶游。春天到了,我要出去采诗了。 他们离得远,底下的侍卫都听不见扶游说了什么,秦钩却听得真切。 他大喊道:现在是夏天了!扶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扶游恍若未闻,只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冬天再见。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像纯白的飞鸟划过漆黑的夜空,坠下祭台,发出最后的悲鸣。 可秦钩在那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在旁人听来,是嘭的一声巨响。 可是在秦钩看来,扶游就像是飞鸟一样,在他面前,轻轻巧巧地落了地,什么声音也没有。 秦钩恍恍惚惚的,只是循着本能冲上前,把扶游从地上抱起来。 可是他根本抱不住,扶游太轻了,轻得要化成一阵烟。 秦钩低头看他,直到水滴落在扶游脸上,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 可是秦钩怎么会哭呢? 扶游身上的单衣也变得温热,他试图推开秦钩,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秦钩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他泣不成声: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扶游,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不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可是秦钩也没有放过他。 扶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了一下他的脸,像是爱抚,其实他是想打秦钩的。 呸。轻轻的一声。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偏过头。 至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秦钩来不及抓住他落下来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了张口,什么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 他跪在扶游身边,大哭着,大闹着,大吼着。 声嘶力竭,不知停歇。 * 一夜之间,宫中的红绸,全部换成白布。 可是秦钩并不让扶游进养居殿。 昨天晚上,他在祭台下边抱着扶游,一边哭,一边拢住扶游摔出来的伤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些古里古怪的药剂,要用在扶游身上。 他大哭大闹,活像是头野兽,谁都不敢上去劝。 天色微明的时候,秦钩又亲手把人给抱回来。 没有带回养居殿,而是进了养居殿前的青庐。 帝后成亲用的青庐。 红烛全部燃尽,留下一地烛泪,屏风床帐都是刺眼的红色,地上还散落着扶游穿过的成亲礼服。 恍如昨日,一片狼藉。 秦钩在昨夜与扶游共饮过合卺酒的案前坐下,把扶游也放在软垫上。 可是扶游显然坐不稳,秦钩便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 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连踏进青庐都不允许。 秦钩抱着扶游,捂着他的双手,贴着他的脸颊,试图重新把他捂热,想起来的时候,就拿起药片或者药剂,要给他用。 他当然不能接受,他才刚刚完全承认自己喜欢扶游,他才刚刚设想好和扶游成亲之后的日子,他已经打算重新开始了,扶游也答应了。 可是扶游为什么还是这么犟?还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 扶游有什么事情,明明可以跟他说的,可以跟他提的,可以像以前一样跟他闹,就是像上次一样跳湖也好。 他不明白,他根本不能明白。扶游明明已经答应了要重新开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抬起头,于泪眼朦胧之间对上扶游了无生气的双眼。 秦钩登时怔住了,直击灵魂的叩问,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压在他已经过载的悲恸上。 扶游的眼睛澄澈通明,没有一点杂质。 秦钩忽然明白了,他应该在扶游面前忏悔,而不是继续在他面前抱怨。 他放下扶游,起身出门,对守在门外的侍从们道:都进来。 侍从们在崔直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进入青庐。 在请示过秦钩之后,他们把青庐布置成灵堂的模样,用来安置扶游。 秦钩单膝跪在榻边,拿着巾子,帮他把身上擦干净,给他换上新赶制出来的礼服。 扶游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脑袋上的伤口,把头发一拢,就看不见了。 他体体面面的,秦钩却还穿着昨日大婚的礼服,胡子拉碴,看起来狼狈得很。 最后秦钩把他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进棺材里。 只是做完这件事情,就已经是夜里了。 满帐子的红烛换成白烛,秦钩就在扶游身边坐下,摆了摆手,让侍从们都退出去。 同昨天夜里一样,青庐里只有他和扶游两个人。 秦钩趴在棺材边,看着扶游的脸。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扶游为什么宁愿死? 因为他一直在欺负扶游,是因为他一直在欺负他。 他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扶游明明好好地在外面采诗,他为什么非要用晏知来威胁他,让他回来?还逼他和自己成亲? 直到承认喜欢之后,他还在不断地欺负扶游,把自己想要的事情压到他身上,想着这就是最后一次,以后总能弥补。 可是他根本弥补不了,扶游也不想要他的弥补了。 现在扶游安安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可算是从他这个恶人手里逃走了。 秦钩望着他,连伸手触碰都不敢。 扶游,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在扶游身边待了三天,这三天来,他无时不刻不想到从前自己和扶游相处。 从三年前扶游进宫献诗,他发现扶游在他身边唱歌,就会让他睡得好些,便一时兴起,为了私欲,使了点小计策,让扶游留下来陪他。 到这三年来,扶游帮他在刘氏姊弟眼睛底下打掩护,偶尔还帮他出士意。 再到后来,行宫之后,他手握大权,对扶游,却总是越来越不耐烦,甚至一时兴起,骗过他。 他习惯于扶游的喜欢,肆意捉弄他,喜欢看他难过的表情,喜欢看他哭。 把他惹哭了,自己再教训他,说他为什么这么爱哭。 回想的愈多,秦钩愈发惊觉,原来他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明明那么好,他却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哭,而他竟然在扶游的眼泪里愈发不耐烦,甚至还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古怪感觉。 这三天来,他没怎么吃东西,更别提换衣服,他只是颓然地坐在扶游身边。 每当他回想起扶游在哭的场景,他自己也要流泪,呜呜咽咽的,活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真像是疯魔了。 * 三天之后的早晨,崔直按照惯例要进来给长明灯添上灯油。 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必须要小心谨慎。要是不小心惹到了坐在扶游旁边的秦钩,秦钩真能把人吓得半死。 可是今天,崔直小心翼翼地掀开青庐帐子,要进去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秦钩。 他心道不妙,连忙派人去找。 没多久就找到了,秦钩就在养居殿正殿里。 他洗了脸,换了衣裳,也刮了胡子,收拾得整齐些,正批奏折。 他一边批奏折,一边厉声对底下站着的一排暗卫道:世家为什么闭门不出?这是国丧,他们为什么不来吊唁?把折子送下去,让他们一刻钟之内,马上滚过来磕头,滚不过来的全部杀头。 立即派人去南边勘察地形,找一个好看点的地方,马上动工修陵寝。去准备国丧陪葬的东西,越华贵越好,用金银各铸两百卷竹简,刻上诗句。 把祭台布置出来,在那里办丧礼。 他还是不想承认扶游已死的事实。 秦钩飞快地把奏折批完,往前一推,东西全部摔在地上,他抬起头:还不快去?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宫殿,回到青庐,回到扶游身边。 没多久,世家的人忙不迭赶来了。 秦钩没让人封锁消息,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扶游死了的事情。 只是摸不准秦钩的脾气,也不知道秦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才闭门不出。 其实大婚那天宫宴,扶游是有让人给他们递话,让他们留一会儿,扶游应该是想在临死之前,在世家面前怒斥秦钩残暴,再给自己争一次自由的。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诗官,谁会听他的吩咐? 世家不愿意惹祸上身,都不约而同地没有理他。 等到扶游好不容易从青庐脱身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最后那晚,扶游连最后一个办法也失去了。 他只好一个人走到祭台上。 可是,尽管一早就知道扶游死了,但世家仍旧一声不吭。 现在秦钩派人来喊,他们才敢换上礼服过来。 他们一来,秦钩就点了几个位置高的公爷侯爷,让他们过来给扶游抬棺材,抬到祭台上去。 世家还欲争执,被秦钩一把刀挡回去了。 最后是秦钩独自站在最前边,后边八个世家公侯,崔直大喊一声:起。 棺材沉沉地压着粗麻绳,嘎吱嘎吱地响,秦钩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手上额上青筋暴出。 祭台百来级台阶,太高了。秦钩背着棺材,一步一步往上走。 三天前的晚上,扶游是不是也是这样走上去的?扶游当时在想什么? 秦钩想,扶游脾气好,肯定是不会骂他的,顶多是朝他呸一声,然后暗自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出去采诗了。 他还陷在思绪之中,后边一个公爷没了力气,手上的棍子松了一下,险些带得所有人连同棺材一起摔下去。 秦钩猛地把棺材往回一扯,稳住了。 他回过头,对众人叱道:滚。 几个公爷拿不准士意,又不敢把棺材放下来,只是犹豫了片刻,秦钩就冷着脸,一副要咬人的模样:让你们他妈的松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放下棺材,秦钩一个人双手架着横梁,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上走。 那棺材重得很,秦钩力气比平常人大得多,也有些吃不消。 到后面,他每走一步就要在台阶上停顿许久。崔直问他要不要让侍卫来抬,他却不肯。 他像自虐一样,一定要自己来扛,横梁压在肩膀上,几乎嵌进rou里。 良久,他才拖着扶游,走到祭台上。 他曾三次走上这个祭台。 三年前,先皇病逝,他登基的时候,刘太后让他称病,没让他来。 他第一次来,是在年前,他重新给自己办了一个登基大典的时候。 后来和扶游成亲,第二次上来。 第三次登上祭台,便是今天。 祭台上已经布置好了,秦钩把棺材放到正中,自己重又坐到旁边。 崔直照他的吩咐,给他拿来粗布麻衣。 秦钩披上麻衣,看着制式,竟是丧夫寡妇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朝底下人扬了扬下巴:跪下。 一群人忙不迭下跪,秦钩又冷声道:哭。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随后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秦钩惊雷一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哭大声点! 被他震慑住了,所有人都干嚎出声。 秦钩转头吩咐崔直:去,看着谁没哭,拖下去打。 崔直战战兢兢地应了:是。 随后,秦钩自己也在扶游面前跪下。他跪得板正,垂在身边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眶通红,却把眼泪全都咽回去。 入了夜,灵前的蜡烛都换了几次,一群人都饿得不行了,哭得也有气无力的。 许久之后,崔直壮着胆子上前:陛下,是不是让大人们先回去 秦钩回头看了一眼:跪着。 没有人再敢说话。 秦钩硬生生把朝中所有官员扣在宫里,扣了十几天。 这十几天里,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秦钩披麻戴孝,也跪着,其间下了场雨,他也跪着不动。 真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 不久之后,离开皇都没多久的晏知回来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才刚刚在封邑落脚,收到消息之后,连马车都不用换,立即启程赶回来。 他没有想到,扶游会这么决绝。 他以为罢了,再多的以为,现在也只是徒劳。 总之,这回他是算错了。 晏知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换,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祭坛。 登上台阶,看见正中那个棺材之后,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下一刻,他推开地上一群人,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跪在最前面的秦钩的衣领,猛地给了他一拳。 众人惶恐,生怕晏知被治罪,可是秦钩却拂了拂身上的粗麻,站了起来。 他比晏知还高一些,目光像毒蛇一样冰冷,盯着晏知瞧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案上的白烛:让他打我,你能消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