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第90节
宁时亭说:“听我讲课,只能学到调香,有焚绿一人听就可以了。” 听书死活不愿意,磨着他要听课。这只小冰蜉蝣也是没怎么念过书的,只有被宁时亭捡回来后,只能抽空让他念念书,进度总是落下。 宁时亭想到自己最近总之也没什么事,干脆也就应了下来,每天教焚绿调香之余,也会让听书过来,再单独给两人讲上一些基础、浅薄的东西。 小狼也蹲在一边听,它最近打定了主意不要理它的头狼,并且从听书那里学会了叼着毛笔写“笨王”两个字,打算学会之后把字帖叼去给顾听霜看。本来听书教它这两个字是想使坏,但是小狼听懂解释之后觉得这两个字非常符合它的心意,它的头狼显然就是一只笨狼。 顾听霜在获悉宁时亭也开了个教学班之后,有点疑惑:“鲛人他搞什么?” 这几天他一直没见宁时亭,偶尔见到了都提前跟兔子一样窜走了。宁时亭也一直没有找他,好像在香阁安心住下了一样。 鲛人会不会以为自己收纳新臣子入麾下,因为这个吃醋了吧? 他顾听霜从来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宁时亭如果这么想,那就非常没有道理了。 顾听霜觉得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安抚臣下的心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虽然说不能专宠,不能偏私,但是他现在担心宁时亭,也属于正常范围内,他根本还没有很宠宁时亭。 顾听霜这天从书房回来,在香阁外边徘徊辗转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硬生生地冻了大半宿都没敢进去。 最后写了张字条,让葫芦菱角带进去给宁时亭看。 宁时亭随手接过来,看见一行遒劲有力的字:你每天什么时候上下课?我在孙先生那边学完了就过来找你。 听书凑过来看:“殿下也要跟我们一起听课嘛?” 宁时亭想了想,说:“这好像不太合适,一个是你和焚绿的进度是一致的,我只教教你们认字学诗,殿下早不用学这些了。再就是,如今殿下跟着帝师在学,如果放课后还来我们这儿,对陛下也算是一种大不敬,就这么给殿下回话吧。” 葫芦就这么回话了。 顾听霜躺在床上听他转述,问道:“那宁时亭这几天生气了吗?” 葫芦一头雾水:“生气?生什么气?” 顾听霜翻过身去:“算了,没什么,你退下吧。”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顾听霜每天跟在孙凤身边学,当中竟然一次都没有跟宁时亭正面见过。 顾听霜琢磨着,自己这样明显的躲避,宁时亭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呢? 如果发现了,他作为他现在的君上,是不是得哄哄?要是没发现…… 他想了一下这个可能性,不由得觉得有几分郁卒。要是没发现,总显得宁时亭这条鱼对他没那么上心的样子。 孙凤之前给他列出的学习方向,那些他没有接触过的古籍知识,上百本典藏,顾听霜只花三天时间就学完了。学完之后,他求知若渴一样地找孙凤加课,逼得孙凤连夜给他找书,讲学。讲到后面,连每天的课考都没查验过了,因为顾听霜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考他从来没有出过错,只是徒自浪费时间。 最后逼得孙凤也不得不向他投降:“殿下……臣毕生所学,都在这里了,老臣教不了您了,只有回去向晴王殿下复命。” 顾听霜同时松了一口气:“那也好。” 他对读书实在也是不怎么感兴趣,压了一个月没修九重灵绝,他也很郁卒。 傅慷知道孙凤要走的消息的时候,震惊了:“我和百里听书出主意整了他那么久,没把人送走,他现在就准备这么走了?” “听说是殿下一个月学完了孙大人毕生所学,教无可教,虽然以前就曾经领教过,但天灵根真是可怕。”韦绝说。“那么多书卷,给我一个月,我什么事都不干,要我翻阅,恐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傅慷:“……我知道了,你说的‘可怕’一定是‘怎么办殿下又英俊又有才学冠绝天下举世无双不知道他缺不缺王妃呢——’”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被韦绝跳起来捶打。 深夜。 孙凤在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房里灯火晃动,孙凤低头封好一封信,念了个召来青鸟的法决,准备送信,顺手就把包裹也背上了。 青鸟来去,刚衔走他手中的信件飞出去,就骤然凄厉嘶鸣了一声,外边传来沉重落地的声响。 孙凤打开门想出去看情况,刚一出门,冷风袭来,紧跟着就是比冰雪更冷的剑尖! 顾听霜正对他房门,手中剑刃直接指向他喉头,随着开门涌出的杀气在那一刹让人魂飞魄散。 孙凤直接被吓得一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结巴着问道:“你,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老师要走,当学生的得来孙凤。”顾听霜抬起眼,寒芒毕露,他吹了声口哨,有什么血淋淋的东西直接被扔了过来。 是孙凤刚刚请来的青鸟,已经被咬了脖子断了气。血腥味刺人眼睛。 这个时候孙凤才发现,顾听霜身后的阴影中,似乎还潜藏着什么巨兽呼吸的声音! 顾听霜手指一转,那封信就到了他手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世子天资聪颖近神,前途不可限量,然性纯良,易欺,可尽早铲除。” “老师装得真像,有时候学生也看不清楚,您是真的坦率莽撞呢,还是假意蒙蔽我?”顾听霜说。 孙凤看见他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整个人的气质直接发生了改变。 脊背挺直,面容紧绷,眼神也暗沉下来。尽管看上去还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圆胖老头,但整个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莽撞、说话不过脑、脾气好是最容易的伪装,也更容易让敌人放下戒备。 对方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六的少年人。 “看来是我轻敌了。”孙凤说,“是你想到的,还是——你背后那个人想到的?” 顾听霜一愣。 宁时亭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在他背后响起:“孙大人既然见识过殿下的本事,便不该怀疑殿下的能力。我一个月没有见到殿下,对于此事懵然无知,但我相信殿下的英明。” 他的出现完全在顾听霜的意料之外,他差点就想回头问一声:“你这个时候不是该睡了吗?” “你果然有叛心么,宁时亭?”孙凤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今天放我一条生路,我回去后非但不会向晴王禀报世子殿下的真实情况,还会助你们消除戒心。如果我没猜错,上回灵兽观的事情并不是你有意设计,而根本就是殿下掌控了某种控制灵物的能力吧?” 藏在深夜里的兽类他看不清楚,但是这很好猜。 顾听霜说:“我不与虎谋皮。我爹这步棋下得妙,你是曾经的帝师,我若礼貌待你,露出真才实学,他也就会知道他想知道的,明白我对他的威胁。若我不以礼待你,那就是轻蔑帝师之罪,在陛下那里落不了什么好话。如果对你不管不顾,你会一直待下去,时间越长,破绽越多,最终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爹对我这么上心么?”顾听霜话锋一转,声音冷冷的,“还是惦念着,我身后的那尾鱼呢?” 不知怎么的,跟随宁时亭埋伏在暗中的小狼觉得这话听起来酸不溜丢的。 孙凤笑了一声:“话说再多也没有益处,我提的条件,你们答应么?我如果死在这里,晴王殿下那边会立刻有所行动。你们赌不起——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但如今以你们的势力,什么都干不了。” “这倒是。”顾听霜说,“可我有办法让你活着走出去,再给出我想要你说的那些话。想试试么?” “什么……”孙凤诧异了一下,却突然见到眼前少年人眼里燃起了金色的光芒! 那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的神识被掠夺了,意识一寸寸的沉沦。 被支配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孙凤感觉到了顾听霜意识的来到,与此同时,面前轮椅上的少年低声笑道:“我还真不想看这么多,你穿开裆裤的记忆我都有了,让我看看,啧——你原来是因为贪墨被仙帝贬斥的啊,啧,在我爹这边又贪了不少。 “去年春,你瞒着我爹私吞了一笔饷银,你知道我爹知道,同年四月,又忍不住拿了一笔,因为你觉得我爹看重你的能力和经历,不会管什么。但是到秋天的时候你慌了……你发现我爹他不再重用你了,他身边有个叫秦灯的年轻人,比你更得力,不止这件事,西洲王府里还有一尾毒鲛,听说武智双绝……” “从云端跌下来的滋味不好受吧?”顾听霜低声笑,“一朝为天子之师,一朝成了哪边都不敢用的人,你一蹶不振,而且rou眼可见的,这样的蹉跎会持续一生……我爹不可能重用你了,他从不回头用废子。” 孙凤浑身颤抖,目眦欲裂,却因为灵识的控制而无法动身:“你……” “你现在比起愤怒,更惊讶你现在遇到的事情,因为你已经失去了愤怒的能力,你只想知道我对你用了什么法术,毕竟这种能力,仙洲闻所未闻。”顾听霜收回灵识,手指轻轻一握。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仿佛攫住了某个人的心脏一样,孙凤猛地跪在了地上,大口喘气。 但紧跟着他又被提了起来——被闯入的灵识控制着身体,一寸一寸地往前拜倒。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殿——下——” “平身。”顾听霜笑着再度收回灵识,让孙凤喘了一口气,仿佛把玩着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任意拿捏。 他随后垂下眼:“所以你明白,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能活着从我这里走出去。傀儡好用,但我希望傀儡听话一点。” 孙凤牙关咯咯哒作响,无言的恐惧席卷了他全身:“你要我……” “你快六十了,灵法不精,也就只能活常人的岁数。年纪大了,没人用你,你的报复无人能视线。你自诩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毕竟你的人生,毫无挑战性,但这份自负和贪婪,也是你如今沦落至此的原因。” 顾听霜说,“我父亲老了,仙帝位置坐得太稳,你——难道就不想,再和你曾经的学生会晤王城,送另一个学生坐上王座么?让你那个翅膀硬了就把你逐出王城的学生长点教训,你不想么?” 他的声音低哑,却字字句句击中人心,孙凤眼底陡然涌上了一些微光。 宁时亭一直在后边没说话。 良久之后,孙凤跪倒在地:“我……臣……臣知道了,殿下。” “臣知道怎么做了,回去之后,我会禀报晴王殿下,世子资质平平,亦不认真刻苦,宁公子为此十分心焦。”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起身,跪下磕头。 三跪九叩,寒冷的冬夜中,年长的人对着轮椅上的少年行此大礼,代表他从此坚定的追随。 怎敢不跪? 能夺人意识,看人过往,在读心者面前,万物都无所遁形。如此下棋布局,必是国手。 仙鹤车驾碌碌而行,载着离去的人飞向天边。 顾听霜看着天边微光,问身边人:“你是怎么料到有今晚的?” 宁时亭说:“只是臣沉浮官场多年的经验罢了。” “今日若我不来呢?” “殿下不来,臣也会来,孙凤踏出此院一步,即被臣毒杀当场。”宁时亭说。“如今平安踏出此院落,臣也在他身上种下了三家姓蛊,一旦背叛主人,即刻毒发。三家姓为吕布的典故,听说这种蛊毒是董卓之后研制出来的,臣借孙大人试试。” 顾听霜喃喃:“你还真是……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不聪明吧?” 他转过头去。 也是此时此刻,顾听霜终于有了一点直视他的勇气。时隔一个月,他再度看见宁时亭的脸。 雪夜,夜色下,宁时亭穿着一身正装,素净沉稳,安静得像一片雪花,上浮的呼吸热气中,眸光很亮。 顾听霜心脏狂跳起来。 这种跳动,他以前从未经历,也无法理解。但是他如今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或许是一小部分,因为他只要看到宁时亭一次,那个夜晚中让他困惑的、逼近骨髓的热度会重新翻涌上来。 他曾以为那是需要让宁时亭死去才能终止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宁时亭对他笑:“臣没有。” 顾听霜推动轮椅逼上前去,伸手握住宁时亭指尖——宁时亭第一反应是躲了躲,想起自己戴了洛水雾后才重新将手交给他。 他歪头问:“没有?那‘殿下像个小孩子似的很烦人,十分风流,管不住,让臣头疼……’这些话不是你说的?” 宁时亭:“……” 顾听霜又进了一步:“有点傻,性子直楞,性格顽劣……嗯?宁时亭,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宁时亭把他往回推了推,垂下眼,看上去很乖地说:“殿下也知道,臣那是逢场作戏……” 有点淡,有点赧然,像是急着脱身一样,顾听霜甚至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他觉得自己想得没错,鲛人绝对是在撒娇! 他真的生气他一个月没理他的事情! 顾听霜一时间有点暗爽,他咳嗽了两声:“那个,我一个月没理你,也是……” 宁时亭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殿下是指,把臣丢到一边,不管也不理,还把臣两次摔下池塘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