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6)
我很好。楚棠柔声道。 郁恪喃喃道:幸好那日你没有碰到他,幸好 如果那日是楚棠接住了郁慎,后果不堪设想。 天花这种病,潜伏期可长可短,在郁慎身上,长了红斑点后好几天才爆发。而郁恪身体健壮,抵抗力强,本该不容易染上,可他碰到郁慎的那天,刚好高烧康复、胸膛重伤,竟一下子中了招。 郁恪低低咳了几声,自嘲道:谁叫我不听哥哥的话爱惜身体,这可真是我的报应。 楚棠道:会好起来的。 郁恪道:本来这一个月都应该时刻在哥哥身边的,可是我不能让你有危险。我好不甘心,我只剩最后这些天的机会了,可现在却没有了。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听起来可怜又委屈,确实是很不甘心了。 楚棠默不作声。 郁恪小声说:我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要不哥哥先回家吧,我我能撑得住的。 楚棠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真的吗? 真的。只是哥哥有没有戴手套?郁恪仿佛吸了下鼻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只是走之前,能不能让我牵一牵你? 门打开了一条缝,郁恪慢慢伸出他的手来。他手上戴着柔软的棉手套,干净洁白,像是捧了一颗心出来,怕楚棠真的触碰到他,他就微微缩着手腕,只露出戴了手套的那一部分。 楚棠微微垂眸,看着郁恪伸过来的手。宽大的手掌可怜兮兮地套在手套里,显得臃肿又委屈。 他想,世上怎么会有郁恪这样的人? 明明想接近他,却时刻小心谨慎着,生怕让他有一丝的不得意之处。 明明不想让他染病,表现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实际却脆弱得不得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赖着他,仿佛多看他一眼就能汲取到力量一样。 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心思,比那些故意为之的谋算,其实更让人动容。 楚棠眸光动了动,像经年冰雪消融,琼枝玉叶绽放,山涧溪水流淌,皓然一色。 细微的摩擦声中,楚棠脱下了自己手上丝绢菱罗缝制的手套,修长光洁的手握住了郁恪戴着厚厚的棉手套的手,轻轻捏了捏,道:好。 郁恪没察觉到他脱了手套,欣喜慰藉极了,反手包住了楚棠的手,像小时候楚棠握住他那样。 第80章 我不食言 郁恪的手掌本就宽大, 为防抓破疮口,戴了没有指套的棉手套, 手指可怜兮兮地挤在布料里,显得更加宽大了。 楚棠修长白皙的手放上去,就像上好的冷白玉搁置到了一个笨重的座台上。很快, 座台翻了过来, 像一座小山翻转,努力弯曲手指, 回握住了楚棠。 难受吗?楚棠问道。 棉布太厚了,郁恪手指弯曲不了,一只手使不上力,握不住楚棠, 只能虚虚牵住两只手指, 他便像忍不住了一样, 伸出另一只手来, 极其珍而重之地、轻柔地抱住了楚棠的手。 不难受。郁恪笑道。 宫侍都被郁恪遣出去了, 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之间隔着一扇朱红色的门, 郁恪生怕碰到楚棠,只从里面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只够他一上一下伸出手来。 楚棠低头看着郁恪微微颤抖的双手,声音平静:哪里难受? 郁恪轻轻摩挲他的手的动作一顿, 没过多久, 他难过的话语响起, 配上他原本低沉沙哑的嗓音, 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大男孩,在向他最信赖的人诉苦:脸难受,脸上长了疹子,好疼哥哥,我会不会变丑? 楚棠想了想,回答道:会吧,听说长了天花的人,好起来后都会留疤。 门上响起嘭嘭两声,像是什么碰撞到了门,闷闷的。 楚棠都能想象到郁恪整个人靠在门上的情景。 他这样别扭地伸着手出来,门后定会歪歪扭扭地站着,联想到平日里郁恪爱歪头靠在他肩上撒娇的一幕,他此刻应该还把头靠在门上,说不定那两声碰撞就是他额头敲门发出来,那场面,要多郁闷就多郁闷。 郁恪闷声闷气道:我不要。哥哥本来就不喜欢我了,再毁容我就更没机会了。 楚棠眸光闪了闪,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声音却半点儿听不出来,正经道:我说笑的。陛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上天爱惜这样的相貌,不会让你毁容的。 哥哥嘲笑我,郁恪听到他的赞美,居然没高兴起来,低落道,你在安慰我。可我知道的,就算好了,也是会留疤的。到时候我就没脸见你了。 是没脸见你,而不是没脸见别人。 郁恪也只有在楚棠面前,才会这样像女人一样在意自己的脸。 楚棠眉尖挑了挑,是一种很漂亮动人的神态:我不在意长相如何。 郁恪两只手掌合在一起,中间是楚棠冰凉的手,那厚厚的布料快要将他的手都给捂热了。 真的?郁恪声音染上了惊喜,不一会儿又失落了下来,那万一我活不下来呢? 楚棠道:怎么会?陛下吉人天相,自有神佛庇佑。 郁恪嘟囔道:哥哥安慰我也不用点心。 会活下来的,楚棠的声音明明淡淡的,却莫名有一种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道,我以前也患过天花,不也活下来了吗? 郁恪惊讶万分:不可能! 楚棠全身上下就没有半点儿疤痕,怎么可能患过天花? 他立刻收回手,像是怕楚棠下一秒就碰他似的,笃定道:你骗我。哥哥你快走,不要染上这病。 郁恪要关上门,就听见楚棠淡定道:我骗你做什么? 楚棠没有半分要闯进来的意思,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却有着令人相信的从容。 患过天花的人,好像不会再患第二次。 郁恪犹犹豫豫的,心在不想楚棠染病和我可以见见楚棠两边来回跳跃,最终还是前者占了上风,他狠下心道:那哥哥也不能以身犯险。若是因为我而令你陷入危险,即便将我千刀万剐了也不足惜。 楚棠似乎轻轻笑了下。 郁恪继续道:京中近日不安宁,哥哥若想回家,便早点回吧,我已经吩咐下去,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你别担心郁北。哥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这样我才能安心养病。 若是放在平日,能接近楚棠一点儿,郁恪一丝机会都不会放过。今天这样推拒楚棠,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说这些话时,更是心如刀绞了。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反正以后他会找到楚棠的。 没有什么比楚棠的安危更重要。 他是想楚棠留下来,这个愿望早就深深埋在他心底,做梦都能梦到他祈求楚棠不要离开。可一切的前提是楚棠平安喜乐。 楚棠在门外,感叹了一声:陛下这么乖啊。 郁恪扯了扯嘴角,道:我乖乖的,哥哥心里对我的喜欢是不是就多一点? 这倒是。楚棠点点头,道,既然陛下要养病,我就先告退了。 郁恪下意识就道:等等! 叫别人离开的是他,这会儿叫人停下的也是他。 楚棠似乎还没走,冷淡的声音道:怎么了? 郁恪忐忑道:哥哥,你会想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人都特别脆弱,特别想亲近信赖的人,他真的好想见一见楚棠啊。可隔着这一扇门,楚棠难得有耐心,他却得藏着掖着,小心着不让楚棠沾染到一丝不洁。 门后面,他举了下手,衣袖滑落,露出了手腕上一道道红疹子。病情来势汹汹,他身上长了很多疱疹,红肿不堪,仿佛下一刻就要溃烂似的。 可想而知,这些疱疹之后会化脓、会破烂、会结痂,一样一样,都是毁容没什么分别,更何况他手脚、脸和脖子上长了好多如果楚棠稍微碰到他,那说不定楚棠会被他危及。而且,这样丑陋的病状,让楚棠看见,也是脏了他的眼。 郁恪现在都不敢看镜子了。 楚棠平静道:会的。 郁恪笑了笑:好。 楚棠不再开口了。郁恪捏住拳头,死死咬着牙根,才不至于让自己说出挽留的话。 他贴在门上听了好久,外面安静了下来,楚棠应该走了。半晌,郁恪脱力似的,靠着门缓缓跌坐了下去。坐了许久,他才慢慢起身,一瘸一拐地回到床上。 他的背部和腿上也长了好几块斑状的红疹,像灼烧了一片皮肤,火辣辣的疼。 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是不要让哥哥瞧见的好。楚棠走了也好。他迟早要走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使了苦rou计,楚棠早该走了,哪里还会停留在这里,以至于有感染天花的危险? 对楚棠安危的担忧冲淡了离别的忧伤其实他还是很伤心的,毕竟楚棠是离开他、离开郁北,这十几年的生活,他看起来并没有一点儿留恋之处。可除了伤心,他又能怎么样,楚棠从来不会为谁停留。 他呆呆地望着床顶,心想,楚棠心真软啊,明知他染了天花,还能冒着风险来看他。他真的真的好喜欢楚棠。 胡思乱想了许久,郁恪慢慢失去了意识。 他昨晚意识到自己染了天花后,就连夜安排好了一个月内的事,这样就算他病重不露面,也不会引起慌乱了。这样就不用楚棠为他多cao心国事了。 等他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了。其实没有楚棠在,对郁恪来说,什么时辰都不要紧了。 胸口上的伤还没好,他就起了天花,果真如他所说,是报应,是对他欺骗楚棠的惩罚。 他捂着胸口坐了起来,门外响起黎原盛的声音:陛下,该用晚膳和药了。 进来吧。郁恪恹恹道。 不过他很快就打起了精神。他得快点儿好起来,好起来才能去追楚棠。 黎原盛带人进来,布了一桌子清淡可口的菜。 郁恪吃完后,让人撤下。徐太医端着药上来,道:陛下,您的药煎好了。 医治天花的药方研制出来了吗?郁恪看也不看,直接端起一大碗黑色的药,一饮而尽。 徐太医戴着面纱,道:回陛下的话,太医院已经在加紧研制,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这就好。郁恪道,你们尽心,朕必定有重赏。 多谢陛下! 徐太医从药箱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叮嘱道:陛下现在是感染天花初期,疹子会痛痒红肿,涂这些药膏会好受些 郁恪突然问道:那会留疤吗? 徐太医支吾道:这说不准,不过只要注意着别抓破疮口,应该不会留下祛不掉的疤痕,陛下放心。 嗯。郁恪道,下去吧。 黎原盛上前,拿过桌上的药,用一支扁平的梨木棒涂抹在郁恪皮肤上,道:陛下忍着点。 郁恪背对着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专注的样子。 黎原盛叹了口气。 突然,一只手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罐,黎原盛一惊,回头看去。 楚棠微微摇头,黎原盛立马会意,看到楚棠戴了手套和面纱,才小心地让开来,和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郁恪低着头没察觉,但很快便发现了异样,他嗅到了清苦的药味中来了一丝冷淡的檀香,若有若无。 背上涂抹的动作轻轻的,郁恪声线颤抖:哥哥,是你吗? 是我。 楚棠打量了下他身上的疹子,表情平淡。 郁恪不敢回头,不敢动,怕碰到了楚棠,道:你、你不是走了吗?你小心不要碰那些东西万一、万一你也生病了怎么办? 楚棠说:我以前长过天花,不会再长的。不信你去问明月寺的人。 真的吗?郁恪依然僵硬着身体,突然要将衣服拉上去,不行,这个太难看了 楚棠冷冷一句别动,立刻让郁恪停止了动作。 一个月后,等你好起来我再走。他语气寡淡,我不食言。 郁恪没有说话,肩膀抖动了一下,过了良久,他才嗯了一声,很轻,却也很重。 第81章 天寒日暮 寻常人染了天花都在担心自己能否活下去,只有郁恪, 不知道是笃定自己能活下来, 还是觉得相貌比性命更重要, 与楚棠说话的时候,时刻不离毁容。 太医说, 明天我就会高热不醒。再过两天, 这红痕就开始溃烂, 满身都是,还会化脓哥哥, 我会丑陋得像一只怪物, 我不想你看到。 郁恪低声说着。 他耷拉着肩膀, 垂头丧气的,听到楚棠留下来的狂喜过后,他心里唯余惊惶和担忧。楚棠用梨木挑棒给他上药,都能感觉到他身体僵硬,肌rou硬邦邦的。 放松,楚棠淡道, 我又不会吃了你。 郁恪说:我倒希望你能吃了我, 这样就能把我揣进肚子里带走了。 楚棠有点想笑:傻话。 郁恪听出他话语里难能可贵的宠溺, 恨不得立刻回过身去紧紧抱住楚棠, 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丑陋的双手, 满心黯然:不是傻话, 是真的如此想的。或者我揣着哥哥, 到哪儿都带着。 楚棠道:你先活下来再说吧。 我会活下来的, 郁恪道,声音暗含着坚定,我还要在哥哥身边一辈子。 楚棠不置可否。 涂完了背部,还有其他地方。楚棠起身想换个方向,郁恪却不干了,遮遮掩掩的,不肯让他瞧见他的脸,道:我来就好! 那你自己来吧。剩下来的地方郁恪都能自己碰到,楚棠就不坚持了,无奈道,我还有事,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