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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 第37节

    裴熠这样说其实已经笃定以关津的谨慎定然是有十足把握的,在关津开口前他其实都还并不能确定当时是不是自己判断错了。

    关津喉间一动,看着神情肃重的裴熠,端着茶杯喝了几口,“你今天来是想问为什么,还是想让纪礼能入编禹州军?”

    “都想知道。”裴熠带着笑说:“加上上次关大人的提醒,算起来我欠大人不少人情了。冒着这样大的危险想让我做什么,关大人不妨直言。”

    他深知谒都是什么样的地方,以物换物是人的本能。可是他也在第一次关津出手的时候就想过,自己久不在朝,关津并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关津听他这样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这种诧异叫裴熠忽然为自己的话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定定的看了裴熠片刻,面容沉静的却带着几分讽意,像是对裴熠这番话生出了失望,他说:“我如今是禁军统领,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我有何事需要劳烦你,侯爷比在下更得皇上信任?还是在侯爷的心中大祁已然是忠义全无都属庸能之辈?”

    忠义,他自回谒都那日起,便再没听过这两个字,谒都浑的不见天日,在这扑朔迷离又错综复杂的朝廷中,这两个字却显得尤为振聋发聩。

    忽然之间,裴熠好像就明白了,明白关津为何屡次出手,为何会面带失望,他在这样的视线里,骤然有些难堪。

    “十几年了......”关津带着些许悲怆,微微凝着眸子,说:“将军告诫我们何为忠君,何为孝义,那日子还恍如昨日,可一眨眼都十几年了。”他看向裴熠,郑重其事的说:“你若要知道原因,这便是。”

    第48章 劫难(八)

    飞虎军初建,不过十来人,都是跟着高叔稚出生入死留下来的,关津便是其中之一,他明明该是在皇宫享乐的皇子,却偏偏选择上阵杀敌,关津是十多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受高叔稚照顾最多的,仿佛只要有高叔稚在,飞虎军就能无往不胜,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关津如今背上的旧伤疤,都是在飞虎军跟着高叔稚奋勇刻下的。

    后来将军死在战场,将士归于故乡,飞虎军没了,大祁却安定了,他一直谨记高叔稚的话,忠君,如今他早已成了禁军人人敬畏的统领,可在心里,他不过是承继将军的使命,护君,忠君。

    裴熠静默了片刻,在沉寂的氛围里,手心有点潮湿,他沉声说:“多谢。”

    关津抬手制止,“其实你不来,我也有事要去找你。”

    朝中大臣对太后的懿旨皆是讳莫如深,关津所说的事大抵也是如此,但禁军历来不涉朝政,只负责天子安危,这也便是天熙帝对禁军放权的原因,裴熠对关津所说的事,还是抱以疑问,他想了想,才问道:“何事?”

    关津同那些官僚主义的人说话大不相同,他身居要职,寻常官员怕落闲话不敢靠近,长此以往,京中便有了禁军统领是个不近人情的铁面官的流言。

    “我说话向来不会拐弯,就直说了。”关津言简意赅道:“你到底有何打算?”

    虎父无犬子,裴熠年幼时关津便知道,将来裴熠的本事会盖过高叔稚,自然也知道若裴熠有意避开太后懿旨,不远回京,也有的是办法。

    可回来了,就断不会风平浪静,即便他不动,也有人要动。

    高叔稚要他忠君,这些年,他一直谨记在心,一直在天熙帝身前挡着刀枪剑戟,他逐渐明白高叔稚为什么要他忠君,高骞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旁人不知,他却清楚,自先帝驾崩后,太后把持朝政,这些年他在太后眼底下不动声色的与太后周旋,与文官武将周旋,为大祁百姓谋利而日夜不眠,为惩治贪官污吏而使用些不光彩的手段,这些事除了李忠义,恐怕只有关津是最清楚的。

    高叔稚要他忠的并非高叔烨,也并非高骞,他要他忠的是能带给天下安定的君主,高骞便是那样的人。

    裴熠回谒都许久,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话这么直白,就连裴崇元几次与他分析,也不曾这么直截了当,他不禁有些诧异,庄先生说关津性急直率,当真是了解他。

    裴熠看了关津有些急切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说:“打算?”

    “我是说太后和皇上。”关津解释道:“我不访直说了,你军权在手,皇上和太后,势必要有偏差。你到底怎么想的?”

    裴熠见关津神色是真的带着焦灼,笑起来,说:“那若是顺从了太后呢?你又打算会怎么办?”裴熠忽然想起他方才说的话,随口问:“是杀了我保全你的忠,还是放了我成全父亲与你的义?”

    关津没料到自己满腹的疑问尚未解决,裴熠却抛出了个难题来为难他,“我......”关津坐在桌前,他皱着眉说:“我自是不会杀你,但......”他犹豫了片刻,坚定的说:“也不会让你动皇上。”

    裴熠抬眸朝他笑了笑:“所以说忠义两难全,自古就是如此。”

    他见关津面色越来越难看,才敛起笑意,正色道:“但你放心,我确实是借太后懿旨回京办一件事。”

    关津忙问:“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冒着这么大的险回来?”

    裴熠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件事没有皇上办不成,所以你放心好了,至于太后......”裴熠看了他一眼,说:“月夕宴上若太后赐婚的是我非成安王,结果也会一样。”

    关津先是一愣,继而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可明白了,反而更加不解,“我知你回来定不简单,但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说明白了,我好帮你......”

    关津脱口而出,裴熠的视线一直牢牢的看着他,有点迷惘,好像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可关津说话的音量并不低沉,他说完便面容沉静的等待着裴熠的回应,没有察觉自己所言有任何不妥。

    这是他从禹州回到谒都以来,第一个连原因都还不知道就说帮他的人,而这个人所说的话,裴熠丝毫不怀疑,因为他是曾令戍西人闻风丧胆的飞虎军,父亲倚重的将士。

    这种震撼持续了半晌,寂静须臾之后,裴熠才说:“帮我?你连我要做什么都还不知,就说帮我?”

    “只要不是对皇上不利的事,知不知道也都无妨。”关津每每见到裴熠,总会想起高叔稚,“将军曾说,身为武官,只需谨遵军规,凡事知多则招祸。”

    裴熠抬眸,依旧不动声色的说:“如果我要查脉岭关兵败案呢?”

    禁军的办差大院连端茶倒水的都是自己人,不论三九,都没人烧炭,因此这地方都比其他院要格外寒凛一些,昨夜的风雪这会儿停了,院里头便更加干冷了。

    关津全身一震,下意识地坐直身子,看向四周,明明是他的地方,他却比客人还要紧张,“此案先帝尚在世就已定案归卷了,你查这事做什么?”

    裴熠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看的他从哪个眼神里意识到一些别样的东西在其中,然后思忖片刻后试探问道:“莫非此事还有隐情?”

    裴熠目光也看向前方,低声说:“先帝念着手足情,在百官面前保下父亲,可朝中流言不断,你应该知道,谢乔两家便是因此获罪的。”裴熠说:“你难道都没有丝毫疑惑吗?”

    “疑惑?”关津摇头,“谢家和乔家不是因为蛊惑朝臣获罪的么?和脉岭关有什么关系?”

    裴熠看着满脸疑惑的关津,心中了然了,难怪禁军统领一职会落在他身上,难怪天熙帝对他如此信任,此刻对此他便再没有一点意外。

    裴熠说:“你曾是飞虎军前锋,我且问你,戍西人再如何骁勇善战,能凭区区三万将士就将飞虎军的七万大军血洗脉岭关?将军年少就曾带兵,经无数战役,脉岭关本就易守难攻,戍西人如何短短数日大获全胜?种种迹象,叫人不得不怀疑。”

    这......关津从未细想过这些,一来当年飞虎军兵败,活着的将士们班师回朝早已心如死灰,二来,先帝给予高叔稚满门荣誉,他只当当年那些流言是因为高叔稚未能传回捷报而使朝臣人心不稳流出的言语。

    经裴熠一说,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关津从一堆散乱的书籍里找了张地形图。

    当年脉岭关一战,唯一可能会突破的关隘是横在南面的那条漓江,高叔稚在此之前就已经部署好。由一支善水性的水军严守漓江,为防万一,高叔稚命关津亲自带队,漓江这样好的地势敌军不会放任,当年高叔稚在脉岭关深陷重围的时候,关津却在漓江大获全胜,这也是后来皇上升调他的原因之一。

    “当时我并不在将军身边。”

    当他将胜利的消息带过去的时候,前方传来的便是阵营失守的噩耗,他至今还记得当他赶到的时候,高叔稚身受重伤却不肯倒下,在血流成河的脉岭关,面朝山川,大祁的战旗沾满了他的血,却被寒风刮的呼呼作响,旗杆穿胸而过,他至死都没倒下。

    将军裂骨忠魂,如他生前所言,战场是武将的埋骨乡。

    “幸好不在,否则只会和父亲一样。”裴熠看着他精锐的眸光,说:“你能否说说你在脉岭关所见?”

    “当年漓江守住之后,我便带人回头支援,刚上岸便得了消息,当时脉岭关已经遍地尸首,兵器,战马填了半座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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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劫难(九)

    赵彻成了新晋的武状元,天熙帝将先帝留下来的那把金泉剑赐给了他,“能在一众高手里脱颖而出,你配得上这把剑。”他不动声色的说:“真此乃大祁之幸事,亦是赵王府之喜。”

    赵同安见状,忙跪下道:“臣谢皇上垂爱,彻儿定将不负皇上圣恩,以此剑为荣,舍身以护大祁安稳。”

    “赵王请坐。”天熙帝厌烦老狐狸表里不一的样子,勉强笑了笑。

    *

    赵王府近日来门庭若市,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赵彻应付了几日便觉得索然无味,他不喜欢与一群老头吃酒聊政,便寻了个由头在玉楼摆起了宴席,这种席,自然少不了败他手里的这群谒都权贵。

    今年的冬日格外严寒,一场霜冻就叫几州百姓们苦不堪言,这种食不果腹的灾况,谒都自然无以体会。

    赵彻穿了太后赏的华服,人到齐之后,他便站起来说:“平时咱们就是有福同享,如今我以武选入朝,咱们还和从前一样是兄弟,大家吃喝随意,晚些时候霓裳阁有新曲上台,同去一听。”

    霍闲坐的离他远,边上挨着的是裴熠,他打开扇子,悄声说:“你也是他兄弟?”

    裴熠端坐如松,抬首用余光看了华服少年一眼,道:“冬日时鲜蔬果难存,这盘凤尾竹笋看着新鲜的很。”

    “何止竹笋,甘南的鲜橙,还有萝菔丝儿,运输倒不难,从上了船便生炭,在舱中以保不被冻坏,又不能使之温度过高,着实费了不少功夫。”赵彻对此颇显骄傲,他想起上一回在他的席上,裴熠遇刺,本想不过是出于礼节送去了邀贴,不曾想他真来了。

    “原来如此。”裴熠看了面前摆放的佐食小菜,并未动筷,“小王爷费心了。”

    “不费心,就是费钱。”纪礼打趣道:“我家只有干笋,新鲜的冬日可吃不着。”

    席间大家说笑,话题都落在赵彻身上,无人注意他们。

    霍闲今日穿了件黛色的袍子,他自顾自的倒酒,腕骨像玉石一般清透,引的人总忍不住多看一眼,翠玉一般的手指沾了酒,在指尖凝珠子滴下来,仿佛滴在了人的心间上,砸出一片旖旎。

    他侧过脸,眼里挑着笑意问:“不合胃口?”

    裴熠看着他,没说话。

    “那就喝酒。”霍闲端起刚到满酒的杯子搁在裴熠面前,说:“玉楼多得是酴醾。”

    裴熠闻了闻,果然和他桌上的那壶不同,清冽的甜味沁入心脾。

    酒未入口,心已宿醉。

    *

    冬至过后,朝中便愈加繁忙,大祁地广,每至冬月,各地的秋收便由地方官统计送呈达朝廷,今年暑夏雨水不足,入秋又受蝗虫侵扰,到了秋收时节还发了水灾,许多地方不仅颗粒无收,反上呈灾情,其中柳州越州最为严重。

    天熙帝端坐在龙椅上,案几上掌着两盏油灯,他皱着眉,侧影倒映在灯下,又瘦又长。

    李忠义端着外域进供的甜品在一旁候着。

    “皇上,该歇息了。”这是他第二次开口提醒,殿内其他伺候的宫人大声喘息都不敢,只因天熙帝脸色沉的越发厉害。

    “啪”的一声,一道折子在李忠义眼前飞了出去,天熙帝很少一语不发的动怒,这让本就胆小的宫人吓得扑通全都就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李忠义搁下御膳房刚送来的甜品,上前将折子拾起来,重新整理好整整齐齐的摆在龙案上。

    他是天熙帝幼年时就伺候在旁的老人了,对这个看似羸弱,实际内心强大的帝王真正的喜怒几乎是一眼就能分辨,他朝那吓成一团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他们如获新生,齐齐退了出去。

    “蔡闫竟敢拿人命与朕粉饰太平,瞒报柳州水灾,他......咳咳......朕要砍了他的脑袋告慰因他丧命的百姓。”天熙帝因着急怒眼中满是憎恶。

    他的愤怒和不甘只有在这无人的时候才能得以发泄,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心中的怒火也越烧越旺。

    李忠义躬着身说:“蔡大人糊涂,国库再紧俏,这笔银子也得支出来。”

    “国库紧?哼。”天熙帝怒气未消,道:“太后生辰户部怎么不呈报国库紧俏,点武魁所用的一应款项他倒是批的快,到了赈灾就没钱了。”他猛一拍桌子,像是问自己,“钱去哪儿了?”

    李忠义走到天熙帝身后,替他按xue,这是伺候先帝的太监在他幼年时手把手传给他的一门手艺。

    “武魁遴选是替大祁招揽人才,祖上的规矩,他也不敢不尽力,蔡闫有罪,皇上定他的罪就是,别气坏了身子。”

    许是李忠义的安抚起到了镇定的作用,,良久,天熙帝才终于平息了点胸中的怒气,他看向李忠义,说:“户部的人还在么?”

    李忠义说:“一直在殿外候着,等皇上召见呢。”

    天熙帝点了点头,只见李忠义抬首提嗓道:“传户部巡官曹旌觐见。”

    *

    殿内的宫人鱼贯而出,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出来,廊下站的人身着官服官帽,年纪不大,他身材颀长,看着温和,即使面见天子也只有敬畏,毫无惧色。

    宫人带他进了大殿,见着天熙帝磕头请安。

    天熙帝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是巡官?户部尚书蔡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