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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格听说,很长一段时间处处与他不对。常兴埋怨林翼,说:“阿哥,这件事肯定是你告诉他的,你还一直不认。” 林翼笑笑,不作声,看了钟欣愉一眼。行驶中的汽车正穿过公共租界的繁华地段,光线明灭变幻,他不曾看到她的回应。 常兴也无所谓有没有人理他,接着叨叨:“说句老实话,舒拉比二哥好。二哥这人太狗,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老是有女的为了他争风吃醋,你们还记得那一回嚒他自己搞忘了,把两个睡过的安排在一场,结果台上跳着跳着就打起来,撕衣服,抓脸,扯头发……” 说是批评,却讲得挺高兴,林翼看看他,说:“你现在也不差。” 常兴一时语塞,还在那里笑,但笑着笑着大约又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脸上戏谑的表情如水流在沙地上,慢慢地消失了。 车子很快开上外白渡桥,钟欣愉看到桥上的路障,中间拉着交错的铁丝网,两边是沙包垒起的工事,上面架着大正十一式轻机枪。 探照灯光刺目,穿透挡风玻璃照到他们脸上。常兴停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林翼却很泰然,只对他说了句:“下车吧。” 也许最近出过什么事情,此地的检查比进入沪西的检要仔细许多。一纸通行证递过去,而后便是搜身。林翼手里捏着礼帽展臂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望着钟欣愉,好像想看她是不是受得了。但她只是垂目,人家要她如何她便如何,从头到尾。 给她搜身的只是一个矮小的日本士兵,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身后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记得自己曾经手过无数有关战争的数据,就好像看着两个国家在眼前博弈,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过了路障,进入虹口。汽车继续向前开,很久没有人再讲话。窗外也是一片沉寂,是因为灯火管制,所有建筑的窗口都必须拉上帘子,贴上黑纸。钟欣愉默默看着,试图回忆曾经繁华街道的样子,普通人在此地生活,很多广东移民在这里聚居,最常见的营生便是南货店、粤菜馆子,还有照相馆…… 大桥大楼就在眼前了,林翼叫常兴靠到路对面,关照他不要熄火,又对钟欣愉说:“你待在车上。” 钟欣愉明白,这是如有意外不必等他,直接开走的意思。她忽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看着他推门下车,拎着那袋钞票,朝对面那一道铁门走过去。 守卫看见他,步枪从肩上卸下来拿到手里,他举起双手继续朝那里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放人是谈好了的,但现管的这些还需要打点。钱袋子交进去,屏息等着,似乎又过了很久才看见里面有人影晃过。 于他们意料之外,格雷格是被两个宪兵抬出来的,整个人裹在一条毛毡毯子里,看不清头面。常兴见状赶紧也下了车,跑过去,和林翼一起把人接了过来。 钟欣愉已经翻到驾驶位子上,把车开起来,靠过去让他们上车,而后调头,以最快地速度回到租界的范围里。 离开虹口的一路上,车上三个人都不曾说话,钟欣愉回头草草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浑身是血和淤伤的人,皮肤白得像纸,肚子怪异地隆起。 她认不出来。记忆中的格雷格二十几岁,在大华舞厅做舞男,哪怕口袋里一块大洋都没有,蜗居五福弄吃泡饭,出门都是穿得山清水绿的。 知道情况不好,他们把人直接送进金神父路上的医院里。护士一看,便用推床送到急诊室,打电话叫值班的医生起来检查。 “脾脏破了,肚子里都是血。”医生说,叫护士简单处理了皮外伤,打一针吗啡下去,挂着葡萄糖水,等着做手术。 “钟小姐……”格雷格到好像缓过来一点,躺在推床上,远远地已经看见钟欣愉。 林翼站在旁边,说:“你省省吧。” 格雷格好像这才看见他,又开口说:“我就应该听你的,早一点坐船离开这里。” 林翼笑说:“现在也来得及,等你好了,我给你做本护照,你想要哪一国的就做哪一国的,随便你到哪里去。” 格雷格牵动唇角,像是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开口问:“你晓得蕊内到哪里去了吗” 林翼摇摇头,说:“不晓得,没人晓得,她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 格雷格不响了,好像在发怔,又像是迷糊了过去。 手术室预备好,人就给推进去了。 常兴不落忍,在旁边问:“阿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哪怕骗骗他也好。” 林翼却说:“有些人还是不在一起的好。” 钟欣愉听着,总觉得他这句话另有所指。 但林翼偏又不往下说了,转而问她:“你知道他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吗” 钟欣愉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林翼自问自答:“是他把俱乐部开到虹口和沪西,签了演出合同,专门排了节目去横滨,去长崎,他有好几个要好的日本朋友,挣到的钱一半拿去送给他们。” 换而言之,他什么也没做,是个再完美不过的顺民。 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哪怕是这样,也会落到如此境地,那你我呢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今天晚上让她跟着一起去虹口,就是想让她看一看与那些人对抗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