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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翼把汽车留给了钟欣愉,连同那个白俄司机,接送她往来在银行和公寓之间,并且把自己日常用的一堆东西也送到了圣亚纳。 常兴听到消息,跑去跟他讲:“阿哥加油,是她听你的,还是你听她的,就看你本事了。” 他品出其中隐晦的含义,一个毛栗子敲过去,却也没话讲。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是什么人啊,他输给过她太多太多次,这一次又凭什么会不同呢 费朵拉礼帽,牛津皮鞋,各色匣子和装衣服的袋子,由公寓门房帮忙搬到楼上。钟欣愉开门接着,一件件挂进衣柜里,知道他这是广而告之。他们两个人就算是同居了。 但本人却没来,大概耽搁在某一处俱乐部里,直到她次日早晨离开公寓去上班,都没有见着面。 紧接着这一天是礼拜六,眼看元旦又要休市放假,银行大厅早早结束营业,楼上各科的公事房里也比平常松散了许多。 与沈有琪告诉她的一样,冯云谦即将去往香港,临走之前在外汇科办了一个小小的新年会,带来一瓶香槟,还有曲奇饼和巧克力。他去香港的事由也就这么传了出来,说是一个银行界的会议,上海各大行都派了代表参加。 科里有人深表羡慕,毕竟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琢磨离开此地的路子,要么是去国外的疏散船,要么就是由香港转道重庆。 但也有人拍马屁,说冯公子这回一定是又要高升了。冯云谦只是笑,开了香槟,分了曲奇饼和巧克力,跟众人道了声“Happy New Year”,早早下班走了。 钟欣愉却不能不想到更多,在这个时间点上,各大行派代表在香港开会,显然也是因为即将开业的中央储备银行。 新年会之后,职员们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邻桌一位四十多岁的文书正把分到的曲奇包在打字纸里,抬头看见钟欣愉,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带回去给孩子吃的……” 钟欣愉把自己那一份推到他手边,说:“我不爱吃甜的,你一起带回去给孩子吧。” 那人顿了顿,道了谢,收下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围有家庭的中国籍职员大都这么做,还有两个印度人也一样。 钟欣愉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此时的上海已经是整个中国生活资料最丰裕的地方了,而洋行公事房里的这些人又是这个城市普通阶层中收入最高的那一部分。如果他们也有了rou眼可见的窘迫,那其余的那些又会怎样呢 战争杀人,未必会见血,其结果却可能更加残酷。她记起这句话来,说话的人此时在香港,多半是冯云谦要在那个会议上见到的。 下午三点钟,银行提早结束营业,下面大厅里有电话打上来,是林翼。 钟欣愉穿上大衣,拿了手提包,与同事道“新年快乐”,而后搭电梯下楼。走出电梯厅,便看见林翼在门口等她,身上穿一件黑大衣,礼帽拿在手里,身后就是玻璃门,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望出去一片灰白,铜灯从挑高的穹顶上挂下来,洒落微黄的暖光。 她朝他走过去,挽了他的手臂。恰好给外汇科一个女同事看见,笑着对她说:“朋友来接啊” 她也笑,跟人家点点头。 新年前夕美好的场景。 林翼也不说话,像是跟她一样,不愿意打破这暂时的错觉。他们穿过转门走出去,汽车就停在外面。司机已经给打发走了,他自己驾车,带她往西边去。车窗上起了雾,只有雨刷扫干净两片小小扇形,看见车外风雪中的街道,有种与世隔绝的空寂。 “去哪里啊”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迈尔西艾路,”他回答,“我定了衣服给你。” “不用了吧……”她婉拒。 但他不等她说出理由,打断她道:“三十一号晚上许亚明请客,你既然要演,就演得像一点。” 她没再说什么,已然会意,第二个条件也要达成了。 错觉也随之破灭。如同这一场雪的隐喻,远看都是好的,近看才发现肮脏的内里。 车子开到迈尔西艾路,林翼带她走进一家法国人开的时装屋,让女店主拿现成的晚装出给她试,又差跑街的伙计记下颜色和款式,去附近西比利亚皮草行取几件皮草大衣过来,配成一套。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大笔开支置装的人少之又少,这种事若是全权由店家做主,必定是往昂贵了去的。果然,伙计取回来的几件,不是满天星的紫貂,就是白山猫。 女店主殷勤地在旁边帮忙,叫店员把两扇屏风式的大镜子折成合适的角度,给她照背后的样子。 镜中光影交错,她忽然以为看到了知微侧脸的轮廓。直到回首,才发现那其实就是她自己,像是正一点一点地被填进那个样子里。 抬眼便遇到林翼的目光,他也正看着她在镜中无数的映像。 许亚明请客的日子定在西历的最后一天,这回不用去沪西,而是借了林翼的地方,办在逸园的俱乐部里。 钟欣愉最初听说这个地点,多少有些意外。 那段时间,租界各种暗杀频发。许多名流已经离开此地,剩下的不是称病深居简出,就是在报纸上刊登启示,说明自己无意参与政治,也不接受任何职务。 而许这个人,已经给军统盯上了,却还是敢这样招朋引伴,要么是真迟钝,要么就真是个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