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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两个案件

    这次开车拉煤回来的,是一名叫大刘的师傅,已经五十几岁了,为保证安全,廖苕货还得要把他供起来,刘师傅前刘师傅后的叫着。

    刘师傅是一个老跑长途的司机,原来开过客车,后来开货车,反正,是凭技术与劳力吃饭,从业经验就相当丰富了。他有老司机的油滑与狡黠,但由于本身有一些修车的技术,所以吃这碗饭还是有些优势的。

    长途车司机,最好懂一些修车技术,因为路上车辆出故障是常有的事,如果自己不能排除,很耽误事。为此,任老板,总是把最不放心的活,或者说时间抢得最狠的活,派给他干。他的工资,自然也就高一些。

    刘师傅一路上,有了廖苕货这个小青年在,多了个说话的伴,油嘴滑舌的兴趣高涨,添油加醋地讲了好多过去的故事。在他的眼中,这个跟人不敢争吵打架,只晓得满脸堆笑,给人说好话发烟给红包的小青年,是个菜鸡,随便唬他一下,开心玩。

    “你年纪青青的,来押车,工资除开用费,一个月怕剩不了两千元钱吧?”

    “剩不了,反正够用就行。”廖苕货把自己搞得低调,只是不愿意惹麻烦。

    “我看你也节约得狠,不住招待所,总在车上睡,家里很穷吧?”

    廖苕货心里想,你个老货,老子风光的时候,你还满身煤渣。算了,谁叫老子落难了呢?“家里穷,没技术,这不,出来跟你混饭吃呢。”

    一个正规国家大工厂子弟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太穷?刘师傅自己因为小时候太穷,当开车后,有几个小钱,就觉得可以得瑟了。一般来说,少年时期留给你的心理阴影,你得用一生来治愈,甚至一生都不会治愈,成了你的老毛病。

    对于刘师傅来说,从小生长在农村,家里很穷。其实,他们那个年代农村出身的人,都很穷,这本是正常现象。但刘师傅家,在村里,当时都是很穷的,就被人瞧不起。这种小时候被人睢不起的经历,会让他后来,最好面子。

    一个太好面子,喜欢得瑟的人,一般小时候,都有过长时间自卑与被人轻视的经历。

    作为一个标准的六零后,农村人天生就比城里人低人一等,再加上刘师傅家里穷,他的哥哥至今还是个老单身,因为年轻时太穷,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入他们家来。

    而刘师傅是运气好,跟一个会开车的知青,学会了驾驶与修理汽车。当年,那名知青,是给公社,现在叫乡,唯一的一台解放车当司机。当时的刘师傅还是小刘,每当这个车子来村里后,他就积极地端水擦车,给知青送茶之类的,知青很喜欢他,就把这个话唠带车上跑。刘师傅从小喜欢说话,当然,小时候说话,主要是讨好人。

    知青后来就教给他驾驶技术,包括修车时,叫他打下手。知青后来回城了,刘师傅也长成大小伙子了,公社没司机,叫刘师傅去考驾照,当然很容易就过了。他在公社当临时司机搞了一段时间。那台解放车也破旧不堪不能使用了,后来新出来的有驾照的人也多了,刘师傅在公社也没什么关系,当然也就干不成这个工作了,给公社开车的工作,被有关系的人占了。

    后来,客运市场开放,出现了一些个体承包的客运车辆,刘师傅就被别人请去挑土。所谓挑土,是湖北人的俗话。个体户开客车,当时是那种中巴车,投资那么大,当然是歇人不歇车,车还要自己修,需要懂些修车技术的人。

    刘师傅主要是开晚班,或者跑长途。

    为此,为了标榜自己经验丰富,他开始给苕货讲了一个过去的故事,那是他亲身经历的。

    “你晓得我为什么后来不开中巴车了?”

    苕货只好顺着他话说:“不晓得。”

    “碰到大事了,跟你们年轻人说,你们都没见识过。我都差点死在车上了,怕了,所以就辞职了,宁愿开货车,省心,安全。”

    刘师傅确实有吹牛的资本,这件事是他亲身遇见的。一次,跑万县到武汉那条线,遇到了抢劫。那些年,车匪路霸特别多,上车后拿刀直接逼人要钱的事,时有发生。尤其是这种线路,是真正的长途,从万县早上六点钟出发,过利川恩施到宜昌,就已经是下午了,再开四个多小时,到武汉。

    坐这趟车的人,一般情况都一样,是来汉正街批发服装进货的。因为要求快,所以坐汽车,那个年代,万县是不通火车的。坐轮船倒是轻松,上面也有警察,但是,时间太长,大约需要27个小时,这还是快船。

    但是,做生意的人,就要抢时间,所以,这趟车,生意很好。

    估计有人早就盯上了这辆车了。毕竟进货的人,身上带的钱比较多,那个时候,没什么银行卡之类的东西,主要是现金交易。

    车子过了野山关,上来几个人,当时刘师傅本不想带他们的,因为车上只有两个空位置了,而上车的人,有六个,坐不下。但是,有家就有两个人,站在路中间把车一拦,你又不可能撞上去,只好停了。

    这几个人上了车后,只过了十几分钟,车子还在盘山公路上转,他们就下手了。听到后面有人惨叫,刘师傅通过镜子向后看时,发现有人被刀捅伤了,估计是给钱不爽快,满车的人,都要把衣服里的钱拿出来,拿慢了,就得捅人,那真是刀口见血啊。

    刘师傅也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血是有腥味的,人是想吐的,稍一愣神,车子一个急转,差点翻下沟,一个拿那刀的家伙,把手就给了刘师傅一巴掌:“好好开车,不然,老子连你也捅。”

    刘师傅眼见着客人被捅伤了两三个,自己越开越胆颤心惊。努力稳住方向盘,但全身颤抖还是无法控制。车子,估计也开得七歪八扭的,时快时慢。

    车内的血腥味,和着惨叫声音、呻吟声,以及抢劫犯的叫骂声,太恐怖。在这山郊野外,要么车毁人亡,要么无处可逃,任人宰割。

    “我当时想,这些家伙,不可能把车上的人都杀了吧?他们当时抢钱捅人时,也没带面罩或者墨镜什么的,大家都见过他们的面容。如果他们要都杀,我就是死,也要把车子开下崖,同归于尽。”

    刘师傅尽力描述那种恐怖,对于苕货来说,也具备了一定的惊恐作用。苕货只是打过几架,并没有拿刀直接捅人的经历。况且,这种作案,在大白天,在十几个旅客眼皮下,做得如此大胆猖獗,真是难以想象。

    “也许,他们只是抢钱,抢完了就下车呢?”

    苕货之所以这样说,是他把自己想象成劫匪。如果不想背命案,这是一种最好的办法。他在道上混过,知道,命案这东西,一生都躲不过的。

    “我也猜测过这种可能,什么时候,他们让我停车,把我身上的票钱抢了,他们也就该走了。”

    苕货马上问到:“他们抢了多少呢?”

    “大概十几万吧。”

    “就这点钱?”苕货本能地想到,十几万,根本不够两年的开销,犯这么大的事,划不来的。

    在道上混,有一些坐过牢出来的大哥,也说了一下犯罪的成本与收益。这种持刀捅人的抢劫,怕是要十年以上刑期,如果十年打工,也收入有几十万了,毕竟比坐牢要好得多。其中一位大哥刚出狱时,庆伢为他接风,当时苕货也在场。

    他刚从沙洋劳改农场出来,在那里的水泥厂呆了十一年。从容城水泥厂到沙洋劳改农场水泥厂,产品是一样的,劳动情况如何呢?

    那位老大原来是庆伢的工友,也是水泥厂一批出来的学徒。他没有详细形容沙洋的情况,只是发了一句感叹:“庆伢,跟你说实话,从沙洋出来后,我现在,连屙尿,都不想对着那个方向!”

    可见,坐牢的滋味,给人以多大的冲击。苕货也听说过,坐过牢的人,再犯案,再也不想抓进去,宁愿死了,也不想再坐牢。这就是,有些坐过牢出来的人,有些玩命的原因之一吧。

    刘师傅以为说十几万,会吓着苕货,结果,廖苕货还感叹,钱太少了。刘师傅稍微有些意外,想了想才明白,这是代沟。

    “你不晓得,那个时候的十几万是什么概念吧?那个时候,普通工人的工资,一年才万把块钱了下起,十几万,可以在武汉买套房,三十几万,可以买别墅。你想想?”

    廖苕货想,就是过去的钱值钱,上来六个人分,也不值当。廖苕货根本无法想象,在八九十年代,那个时候,一个人有一万元的存款,都可以自称是老板了。

    而这些抢劫犯,抢的都是小老板,至少在万县,是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

    “那他们没让你停车跑路吗?”

    “人的命也是怪,估计是我开车的方法有问题,七扭八拐的,时快时慢,引起了公路收费员的注意,我们要过一座桥,上面有收费站。一过了收费站,估计有收费员就报警了,我们背后,一辆警车始终跟在后面,要我们停车。车上的抢劫的没想到在山区被警车跟踪,就怕了,让我开快点,迅速逃离。”

    “你跑得过警车?”廖苕货不太理解,一个中巴车,怎么可以在路上跟警车斗法。

    “嗨,后来才知道,当时过了桥,就属于宜昌地界了,追我们的是宜昌的交警,是怀疑我酒驾。当时哪里知道,以为是刑事警察来查案的。大家都很紧张,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只得把油门踩到底,一路跑。估计交警也怕我们出事故,也没紧逼,只是把警报声音开得很大,大扩音器里让我们靠边停车,我哪里敢停?”

    只要一听到警匪飚车,苕货就很感兴趣。其实,许多年轻人走上犯罪道路,也是受电影里的犯罪情节所激发的,总觉得充满了荷尔蒙的兴奋。

    “谁知道,出了宜昌地界,警车居然不追了,我就知道,我们车子已经进入荆州的地界了。那个时候的警察都只管自己辖区,过了辖区,把情况通报给荆州交警,就完事了。到了荆州地界,前后没有车时,那一伙人成了惊弓之鸟,让我停车,他们带着钱,迅速逃离了。因为他们估计,过一会,荆州警察也要找他们。”

    “过一会有没有警察来呢?”

    “这帮子人下车后,我没办法,毕竟车上还有乘客在流血,我马准备把车子开到附近一个镇上,找个医院,先把受伤的送医院才行。”

    苕货对送医院这事完全不感兴趣,只是问到:“你身上的钱,抢没抢?”

    “他们也许是搞慌了,跟本没想起我身上还有卖票的钱,这一趟,也有两千块呢,他们居然只顾逃命,没想起来。”刘师傅没有继续说这个事的兴趣,接着问到:“你猜警察来没来?”

    苕货当然猜得到,肯定来了。但此时刘师傅要炫耀,就让他炫耀吧,说自己不知道。在外面当孙子有一段时间了,顺着别人的意思说话,苕货学会了一点。

    “果然,还没到小镇,又来两台警车,把我们拦了,说我超速,还怀疑我是酒驾。此时,当他们知道车上情况上,马上给上级报告,送伤员进医院,拉我作笔录。”

    苕货马上问到:“那几个人抓了吗?”

    “六个人,抓了五个,据说,其中有一个家伙比较狡猾,他谎称自己脚扭了,让其余兄弟先跑,别人扔给他一沓钱,他得到后,悄悄从另一条路溜了,至于跑到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反正,后来判决时,只有五个人。那个家伙,现在抓没抓住,我也说不准。但是,人到关键时刻,还是要多个心眼。跟着五人大部队一起,目标太大,那五个,被一个连队的武警,围在一个山边,只好投降了。”

    此时,廖苕货发现,自己是多么幸运。当时自己一个人到赌场,就属于无意中耍了单边,居然逃脱了警察的抓捕。如果自己在容城与老大混在一起,现在估计到了,那个屙尿都不想对着的方向去了。

    “那几个人,怎么判的呢?”

    “拿刀捅人的老大,据说是无期徒刑。其余的,好像都是十年以上。”

    这个刑期,吓了苕货一跳,这一生,怕是没希望了。况且,据刘师傅后来说,他们抢的钱,还没用出去一分,就被抓了,太划不来了。

    “还是那个家伙狡猾,一个人溜了,还得了点钱,没被抓,这才是高手,尽管他不是老大。”

    苕货冷笑到:“老大是溜不掉的,因为兄弟们都要跟着他。”

    其实,当时,他想到的人物,正是庆伢。

    “所以说啊,这个挣钱再多,也不要遇到这种事。双方都划不来。进货的老板了,挨了刀,差点送命。抢劫的呢,没有用成钱,还进了牢。为什么这些年,抢劫的人少了呢?”

    这话题,苕货感兴趣:“为么呢?”

    “性价比不高啊。我举个例子,同样是搞一万块钱,如果持刀抢劫,即使不伤人,也有可能判十年。但是,如果是偷盗,那就最多五年。如果是诈骗,或许两三年就完事了。甚至,有些公安,因为诈骗数额太小,都懒得努力追查,破案嘛,靠运气。”

    看样子,刘师傅所说的,与苕货在道上听到的,观点差不多。案子的大小,是按刑期的严重程度不区分,而不是按金额数量。

    此时,苕货已经有了一些思考:抢不如偷,但是偷要技术。偷不如骗,但是骗要更多的条件。作案时最好一对一,并且把数额和影响控制在较小范围,公安没有下死力追查的冲动,你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我还跟你说一个押车员的事,你是押车员,如果这事干长了,不是给固定公司押车,是帮别的临时老板押车,也要注意。”

    刘师傅一个开车的,今天也要过一把老师的瘾,好为人师,使虚荣心得到满足,是他一生的追求。

    “过去一个开车的,都是开货运长途的,我们在货站碰到过的,算认识吧,他就死得划不来。”

    一听,又是大案,苕货有了兴趣。

    “他在黄州货场拉一车钢材到新洲,押车的,本来穷,比你还穷些,但非要装成老板样。”

    “比你还穷些”这个话,让刘师傅有了鄙视苕货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而苕货此时,只能认了。

    “在车上老跟司机吹,他这一车钢材,要赚多少钱多少钱,平时自己多么有钱。车子快到新洲了,司机就问这位所谓的老板,你都这么有钱了,能不能给我的运费,加一百块钱呢?”

    “也是那位所谓押车的,他本来没钱非要充老大,此时更是说话气人:你穷疯了吗?敢找我涨价?你们这些开车的,真不要脸。这句话,刺激了司机。司机本来一路上受到鄙视很不高兴,钱没加成,还挨了骂,当然,对方可能也带了话把子,两人争吵过程中,嘴巴就不太干净。最后,车子停在半路上,两人打了起来,谁知道,司机没对方力气大,被别人按在座垫上,驾驶台车门边有一个水果刀,司机为了还手,顺手就拿这水果刀,扎了上面人一刀。”

    此时,苕货明显感受到车子有异样,因为上坡换档式,有一种机械咬合的声音,明显的顿挫感,这不是老司机应该有的手艺。可能,这位司机在吹牛时,也对当时的情景所有触动吧。

    “他本来是想被打还手的,谁知道这一刀扎得坏,直接把人家脖子上的主动脉扎破了,血一飞就起来了。”

    刘师傅讲到此处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个想象中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很多遍,至今说起来都依然害怕,他只想吓一吓身边这位年轻人。

    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廖苕货,发现他目光中居然没有害怕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到:“那就没救了。”

    “当然没救了,这位司机当时害怕,赶快把车往医院的地方开,结果没到医院,这人的血就流干了,死了。后来,这司机想,已经这样了,不如搞点钱跑路。他翻遍了这位所谓老板的包,才发现只有三十几块钱,根本不是老板。他糊涂地拿了三十几块钱,就跑,当然没跑脱,毕竟命案。警察要是认真起来,你是跑不掉的,我多年经验,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呢?”苕货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原因。他本人现在就是在跑,至今没被抓,是警察不认真吗?

    “你想,警察有多少脑袋,你一个人的脑袋,算得过这么多人吗?人家有枪,全国都有他的人,你怎么跑?凭运气罢了。”

    苕货当时想,我自己,或许是运气好的那种呢?

    “这家伙第三天就被抓住了,很快就被判了。假如他当时虽然是杀了人,但当时打斗过程中,我听人说,可以算作伤害致死不算故意杀人,如果再加上他主动向医院开的行为,也算是有悔罪表现,可以判死缓的。但后来他又拿人家三十块钱跑路,就麻烦了,最后,只剩下死刑了。”

    其实,这位刘师傅也是一知半解,伤害致死也是可以判死刑的,当然主动向医院开,叫犯罪中止,如果再加上主动投案自首,是有可能不被判立即执行的。这些法律问题,在刘师傅看来,都是一种江湖上的说法而已,他又没什么文化。

    “另一个司机跟他是同乡,执行死刑,当时是枪毙。在当地火葬场边上的一个土坡。她老婆听法院内部人的消息,提前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儿子,披麻带孝赶去送最后一面。结果,在刑场,当那个指挥官举起红旗,准备往下挥时,就意味着枪要响了。他老婆立即把两个儿子的头按在地上嗑头,她自己却亲眼看见丈夫被枪打倒。”

    这个场面太令人害怕,尽管这是夏天,苕货还是忍不住一哆嗦。这个细节被偷瞄他的刘师傅感到满意:年轻人,吓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