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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仍是这座寺庙,恰逢节日,来了很多跪在拜垫上礼佛的男女老少。 他站在宝殿前,抬眼看过那几座巨大的金身佛像,似乎是觉得有趣,可眼神却与看花草鸟兽无异。 关哥以为他懂得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想些什么,他们俯瞰世界时总觉得万事万物都很轻,唯独自己的情绪最重,又因为一点点不宣之于口的傲慢,从来不理解那些要将希望寄托在泥像上的人。 他问林照:“你今年多大了?” “16。” “会不会觉得这样很傻,在心里造一个神佛,为它立身,反而把自己困在神佛脚下。” 林照没说傻不傻,他看向关哥,眼神清净得不像这个年纪那些毛毛躁躁的少年人。 “信仰就是这样的吗?只要你把足够多的情绪放在我身上,那我跟它——”他转而指向宝殿上那座最大的金像,“就是一样的。” 金身佛像垂眸微笑着俯视众生,俯视他们。 那一瞬间,关哥都不知道要怎么评价他,这种话也能这样坦然地说出口,到底算是真诚还是狂妄? 但在几年后,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孩子究竟成为了怎样一个存在,在他看来似乎都不足为奇了。 林照不说,关哥索性问得更明白些:“你那个‘完美落幕’的想法,是已经试过了还是放弃了?” “不知道怎么说,可能都有。”林照模糊地说。 关哥笑着看他,又问:“因为什么放弃了?” “因为……”林照歪头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太疼了吧。” 他坐在木桌旁,面前摆着那个已经吃干净的面碗,月色入户,带着点寒意洒了他满身。 他抬眼看过来,目光清凌凌的,依稀还是过去的模样。这么些年过去,林照除了长开了些,已经是个大人了之外,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关哥很轻易地能够透过他此时的眉目,回忆起他少年时候的样子。 过去的某一天,关哥对他坦白自己没能收养他的遗憾之后,林照自己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其实有想过,我的亲生父母是真的不在了,还是单纯不认我。” 关哥惊诧:“你怎么会这么想?没有任何一对父母会刻意遗忘自己的孩子。” 林照抬眼,十分冷静地说:“你先不要把我当成任何一个人的孩子,而是一个故事。如果我的人生只是一个直线跃升的故事呢?我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故事的主题叫‘上升’,我看起来是自由的,但其实不是…… “因为我已经站在了线上,观众也已经翻阅到这个位置了,他们只想看我往上走,继续往上走,‘与父母相认’是这个故事里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他们的存在能给观众带来什么?能给我带来什么?” “等等,”关哥打断他,“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不是这么算的,在你出生之前,他们就开始爱你,也已经准备好给你足够的生活下去的安全感——” “关哥,”16岁的林照对他说,“我不需要安全感,在我的故事里,爱不是上升,而是下坠。” 关哥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说不动他后,开口道:“你要知道,没有人可以一直往前走,停滞和倒退都是人生里很正常的阶段。” 林照说他知道,然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那就在那一天来之前死掉,变成翻越雪山的一块碑,变成一颗发光的星星。 翻书的人到底为止,林照的故事完美落幕。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有的时候,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他的预想。 句号被人硬生生改成逗号,往后再添几笔,落下的帷幕悄然拉开,有人带上了他的面具演一出狗尾续貂的烂戏。 他完美的故事,就这样被篡改得几近烂尾。 林照往外走时,远远地看到叶庭禾站在银杏树下,手举得很高,好像在往上挂什么东西。 他靠近后,叶庭禾已经挂好了,他转身看到林照,没说那块愿签的事,只是最后摩挲了一下,就松手放开了,笑着过去:“要走了吗?” 林照点头,他便自觉地跟了过去。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有山风路过时,能嗅到空气里隐隐的桃香。 直到两个人都上了车,林照问他:“如果那个夏天季栩没去找你,你会去做什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庭禾没有提醒他这个问题他先前已经问过一次了,而是认真想了一会儿,摇头说:“过去太久,我不记得了。” “是真话?”林照问。 叶庭禾扭头看向车窗外深沉的黑色,回了一句:“谁知道呢。” 那就是“不是”的意思。 既然他不想说,林照也就不问了,发动汽车回去了。 叶庭禾转过头看了林照一眼,蓦然意识到,事情发生这么久,林照好像是唯一一个没有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的人,即使他们朝夕相对了这么些日子。 在汽车启动开走的刹那,他重新思考了一下那个问题——那个夏天季栩没来的话,我会做什么? 思考这个问题并不难,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 认认真真想过一遍之后,他反而很轻易地放下了这件事。 两旁的路灯划过叶庭禾漠然的脸,他发现对于他而言,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成了一件越来越简单的事情了,即使是在林照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