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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刀照雪 第53节

    门外脚步声远去,卓小星从床上翻身爬了起来。

    不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

    至于竟陵王,那可是一位克己守礼的端方君子,昨日多半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将自己吵醒才会抱自己到床上。

    是自己对他心思不端才会想太多。

    来到饭厅,李放果然神色如常,照旧给她添饭布菜。

    卓小星琢磨着自己今日已经少吃了一顿早饭,非得在午饭补回来不可,倒是比往常多吃了一碗。

    午饭之后,卓小星忽然想起自己昨晚上忽略了的一件事来。

    她看着李放:“不对,你昨晚回来。我明明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谁伤了你?”

    这人受伤素来总是一幅云淡风轻、毫无所谓的样子。她此时方才想起自己昨晚一开始就是问他受伤的问题,被他将话题一通七弯八拐,后来提到炎毒之事,再由他为自己疗伤,倒是将此事忘了。

    她站起来,盯着他全身上下打量。可惜那人一身黑衣,连一点血迹都看不出,不知伤在何处。

    李放被她看得颇不自在,道:“是和萼绿华动手,被她扫了一鞭,不过这点小伤,真的没事。”

    ——这是实话,比起上次在岷江被谢王臣拍了两掌,还有在淮江差点死于慕容青莲之手,这着实不算什么。

    “哦,好吧。”卓小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开始从袖子里掏东西。

    “这个玉露散,是我上次蜀山剑阁的江师兄给我的,对这种外伤最是好用。”

    她想了想,又她将陆万象给她的那些装着各色药丸的瓶瓶罐罐,通通摆在房间的桌子上。她在中间翻找了半天,从中摸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递给李放道:“还有这个青木丸,是止疼用的。吃了伤口就不会那么疼了……”

    “不用。这点小伤……”

    他还未说完,便被卓小星打断了:“这个药是我陆三叔配的,与一般的伤药不一样,甜甜的,一点也不苦。就只剩下最后几颗了,我平日里受伤都舍不得吃呢,你真的不试一试吗?”她手里拿着那颗小小的药丸,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既是担忧,又是期许,还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他拒绝。

    李放接过药丸,将之服下。其实他久经沙场,这点小伤着实是家常便饭,就连他自己也从未在意,可是此时看到卓小星的眼神,心中还是微微一荡。药丸果然带着些许清甘的甜味,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情竟然轻松了许多,就连胸口未曾痊愈、时常隐隐作痛的箭伤都似乎不那么疼了。

    他将那一包玉露散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多谢卓姑娘。”

    午饭之后不久,关河白再次来访。

    他这次带来了新的消息,一好一坏。

    一个坏消息,果然如那算命先生所料,北梁已放出消息,要将唐啸月等数人在十天后处斩。他们若要救人,只剩下短短十天的机会。

    而好消息是,果如李放所料,北梁各路人马都向太庙调动。

    不仅陆瑶姬、辛可、萼绿华都守在太庙寸步不离,就连慕容青莲本人也亲往巡视,以防龙渊剑有失,而留在风波狱的仅有白虎使韩禹玄一人。

    而原本驻守风波狱、稷都府衙等的各处兵力也都往太庙集中,只将太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听了消息,李放沉思偌久,最后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暂定明天七月三十日晚上动手。这一日是月晦之日,也是北梁各府衙的休沐之日,想必风波狱留守的人也不会太多,正是劫狱的最佳时机——”

    “好。”卓小星闻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稷都城救出四叔,可是她入城之后时时悬心的大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甚至还有几分兴奋。

    不过,关河白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好。

    他看向李放,看起来有几分犹豫:“李公子,这次的计划真的万无一失吗?会不会有风险?”

    李放摇头道:“世界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将风险降到最低。如果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就永远没有成事的机会。如今北梁既然决定要将唐大侠十天之后处斩,眼下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那些江湖人都不是傻子,发现龙渊剑没有机会得手很快就会放弃。再拖下去,北梁方面就会发现往太庙驻扎太多人手并没有必要,他们说不定就会回过神来,届时我们再想救出唐大侠就更难了。”

    他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关河白:“关舵主认为我的计划有问题,还是尚有其他的疑虑?”

    关河白的眸子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敛去。他摇头道:“没有,一切按照李公子的计划行事便是。”

    第83章 将计就计

    风波狱位于大理寺衙署的西南角上, 是北梁朝廷专门用来关押江湖人的地方。

    北周时期并无此狱,朝廷不直接插手江湖纷争,同样江湖门派也不参与朝廷之事。即使卓天来贵为侯门世子、钦定的驸马, 一旦身入江湖,侯府与天家也对他无可奈何。

    后来卓天来成为鸣沙寨主,与“鸣沙七义”一起做了江湖上人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将十大罪者在幽州台公审定罪, 流放岩冰岛, 声望已极。

    恰逢此时西北的柔然与魔教合流,一同进犯雪岭关。柔然扰关, 自有朝廷出兵抵御侵略。可是魔教入侵,便是江湖儿女当仁不让之事。江湖朝廷彼此配合,共同将柔然与魔教赶出关外。此后,卓天来被封柱国大将军、北凉都护,坐镇西北,同时掌控武盟与西北十数万边军, 声威赫赫, 一时无二。

    慕容傲为了与卓天来抗衡, 不知怎么打听到岩冰岛的所在,将十大罪者放出,收为己用, 在落日关伏击卓天来, 重挫鸣沙寨, 更在陆万象与李楠彼此心忌之时, 大败勤王之师。等到陆万象发觉不对之时, 慕容傲已经攻入稷都, 无力回天。

    慕容傲入主稷都之后, 深感江湖势力的存在对朝堂乃是重大威胁,于是派青龙圣使辛可、朱雀圣使陆瑶姬分别统辖武林黑白两道的势力,以往闲云野鹤的江湖人士皆需受朝廷钳制,听侯朝廷的命令;而各大门派皆须派出弟子入京为质,以示对新朝廷的臣服。此举自然遭到江湖势力的反抗,于是就有了这座“风波狱”。

    自建成伊始,风波狱就始终满员,从没有一个人能站着从风波狱走出去。

    每当有新的犯人到来,掌管风波狱的狱长便会按照上司的指令,从现有的囚犯中选择一批杀掉,再将新的犯人关进去。至于选择谁来作那倒霉的刀下之鬼,就全凭狱长心情了。

    眼下已是七月末,正值酷夏,风波狱中人满为患,入鼻尽是汗味、腐臭味、饭菜的馊味、稻草的阴湿味。这些难闻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言喻的气味。囚犯们的痛苦哀嚎声、呻-吟声、呼救声不绝于耳,任谁在这里多呆一刻也是极大的折磨。

    此时,一道黑色的影子穿行过深深的狱廊。此人形容枯瘦,周身充满死气,活似一具行走的骷髅。他贪婪地呼吸着监狱中腐臭的气息,享受着那些痛苦的哀呼,仿若品尝着这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死亡的味道,真是美妙啊……”

    见到有人经过,那些被关押的囚犯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纷纷哭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黑色身影置若罔闻,枯槁的面容露出一缕诡异的微笑,他继续向前走去,直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面前才停下。

    与其他牢房的拥挤不同,这间牢房中仅有一人,地板上铺的稻草还颇为干爽,在风波狱,这样的条件可算是独一无二了。

    可这绝非是什么礼遇,而是更大的折磨。

    这囚犯四肢皆被沉重的铁链锁住,固定在房间的四个角上,这让他即使是想动一下也无法做到。

    在他身前的地板上,放着一只银碗,鲜血从他手臂上的口子流出,滴答滴答地滴入银碗之中。那囚犯耷拉着脑袋,脸上毫无表情,呆滞的双眼默然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那流出的不是自己的鲜血。

    那黑衣的影子打开牢门,在他面前坐下,一双贪婪的眼注视着眼前的银碗。

    等到那道被割出的口子再流不出一滴血,他端起面前的银碗,将其中鲜血一饮而尽。他舔了舔唇,仿佛意犹未尽。这时他枯槁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半分血色,不再像是一个活死人了。

    他咂了咂嘴,仿佛颇为满意,发出一声低哑的嘶笑,道:“啧啧,八品高手的鲜血,与外面那些低贱货色果真是不一样。在那个臭丫头身上失去的东西,我早晚要从你身上找回来——”

    那死囚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目光呆滞浑浊,眼神之中却带着一缕不屑之意。

    “呸——”那死囚重重地唾了一口,正吐到黑衣人身上。

    “你——”黑衣人勃然大怒:“唐啸月,你可知道你如今是落在谁的手里?”原来那死囚竟是鸣沙寨四寨主唐啸月,而黑衣人则是在地下剑庐现身过的白虎使厄鬼。只见他并指如刀,一道真气贯入唐啸月右手的经脉之中,那股冰冷之意让唐啸月几至痉挛。

    可是很快,唐啸月便已习惯了这种折磨人的手段,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厄鬼一眼,似乎并没有与他接话的兴趣,再次闭上了双眼。

    厄鬼沉声道:“好啊,我知道唐大侠你最是硬气,哪怕是流尽全身鲜血也不怕。可是这世上总有让你害怕的事。你可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丫头已经到了稷都,如今正在想办法救你呢。”厄鬼的声调微微上扬,更有一丝诡谲的愉悦:“你猜,她会不会成功呢?”

    唐啸月再次睁开了眼睛,那浑浊的眼眶中满是愤怒与担忧,他双手拼命晃动,似是想挣开将他绑缚的锁链,却是徒劳无功。

    厄鬼接着道:“唐大侠不必担心,她另有帮手,如今虽然已经进了城,但我们的人一时半刻尚未找到她的下落。不过呢,你们叔侄情深,或许她听到唐大侠即将要处斩的消息,会想着硬闯大牢也说不定,到时候你们叔侄便可在这风波狱中团聚……”

    那黑衣人又舔了舔唇,道:“啧啧,那丫头生得倒是十分好看。她的血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啧,她如今已经突破九品,就连问锋途也死在她的手上。要是喝了她的血,说不定可助我突破阴风指的最后一层。届时,我一定要将你们鸣沙寨连根拔起,以雪我当年之耻……”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呵呵呵呵呵……你们这些自诩光明的名门正派当年怎么对我,我便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恶魔。做梦。”唐啸月沙哑的喉咙重重地吐出两个词。

    厄鬼阴恻恻地道:“是,我们十大罪者在你们眼里都是恶魔,可终究是我们赢了。你们鸣沙七义如今都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蝼蚁……你,还有那个陆万象,一个沦为阶下囚,一个东躲西藏,你们如今又哪里有当初在幽州台趾高气昂的样子。没有卓天来,你们什么都不是。卓天来死了,你们连他的女儿也护不住,什么鸣沙七义,笑死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厄鬼阴冷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之内,唐啸月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他明知道对方所说未必是真,不过是想借此激怒和羞辱他,来满足自己心中某种卑劣的快感。以往唐啸月面对厄鬼种种手段总是置若罔闻,他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离去。可是这一次他确实被激怒了。

    他在害怕,害怕卓小星真的到了稷都,真的会来劫狱救他。他害怕她真的会因为救自己而身陷囹圄。他更害怕真的如厄鬼所说,大哥死了,自己连她的女儿也保护不了……

    可是纵使他再恨再不甘,他的身体却涌不出一点力量。

    离幽州台审判大会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些黑暗的种子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天空,可是江湖上的正义力量已逐渐凋零……

    “小姐,你千万不要来……”他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滴浊泪从他眼中滑出,可是他的话注定不会被听到。

    厄鬼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人的痛苦是他是渴饮鲜血最美妙的佐食,虽然此时才得偿所愿,晚是晚了点,总比之前好多了。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

    “大理寺衙署失火啦——”

    “快来救火啊——”

    呼叫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渐渐的整个风波狱的囚犯都sao动起来。

    “有人放火啦,完了完了,我们要被烧死在这里啦……”

    “我不想变成烤猪啊,来人啊,快放我们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厄鬼看了唐啸月一眼,发出一声诡笑声:“我听说,但凡大理寺衙署着火之时,十有八九是有人想劫狱。看来那个小丫头沉不住气了,你猜她今日会不会得手呢?”

    他毫不在意门外的喧腾鼎沸,反而搬了张凳子,在牢门之前施施然坐下。

    唐啸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韩禹玄如此自信满满,显然是早有准备,分明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韩禹玄留在此处看守自己,外面肯定有更多高手。

    很快,便听到外面传来兵器交击声,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夹杂着几声若隐若现的琵琶声,似乎是陆瑶姬已经到了外面。

    不行,不管外面来的人是不是卓小星,他得想个办法告诉外面的人不要闯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喊一嗓子叫外面的不要进来。既然外面的喧闹声可以传进来,说明这风波狱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样。自己的声音自然可以传出去。

    却听到厄鬼阴恻恻地道:“唐大侠想喊大可以一试,不过你猜猜看那小丫头听到声音之后,发现唐大侠果然在这里,会不会自投罗网呢?”

    唐啸月瞬间愣住了。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那巨响像是有什么人用一根棍子敲击地面,只是那股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大地也开始颤抖。

    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位请回吧——”

    唐啸月满脸骇然,失声道:“竟然是他!没想到连昔日无量寺第一武僧也会臣服于慕容傲这个狗贼,这怎么可能?”

    ***

    七月三十日。

    稷都,大理寺。

    火势不知从何处而起,迅速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大理寺便沦为一片火海。有人高声叫着“失火了”,整条街道的人都醒过来,不断有人从衙署附近的房子冲出来救火,更多的人乱做一团。

    李放、卓小星、关河白三人身着普通北梁狱卒的衣服在火场中穿行,很快就接近了位于大理寺西北的风波狱。现场人人慌乱,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这场火自然是他们放的。这一天是月晦之日,再加上天阴,连星光也隐于云层之下,入夜之后,伸手不见五指,正是行动的绝佳时机。而且这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乃是官员休沐之日,大理寺衙署白日里本就没人,在夜晚更是一片死寂。

    衙署中家具多为木制,堆叠公文竹简众多,一旦失火,官兵们多半急于抢救衙署的公文财物,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人浑水摸鱼。

    三人很快就摸到风波狱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