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 第73节
老妖怪,看什么看。 季别云起身时毫不服输地看了回去,那老妖怪挑了挑眉,竟露出一丝笑意。 怪恶心的。 直到散朝时,他都还觉得浑身难受。 万良傲那一笑意味深长,他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所有想法都暴露无遗。若说丞相方绥是个老狐狸,那此人更像是修炼了千年的黑心豺狼,已经成精了。 作者有话说: 老妖怪正式出场。 第83章 观天象 今年夏日,大梁各地纷纷少雨干旱。 宸京也是如此,自从入夏以来就下过三五场雨,炎炎烈日烤得各家水塘都快干了。不过宸京整个城池没有一块地是用来耕种的,吃穿用度全从其他地方运来,因此百姓最多也就每日抱怨天气炎热而已。 真正饱受困扰的是京畿之地。因缺少雨水,田地里都干裂了,先前种下的庄稼眼见着就要旱死,自己都没得吃了,还记挂着秋后送进宸京的粮食该如何凑齐。 京畿之地和大梁各处的饥荒悄然出现,再化作一封封奏章送入宸京。事态愈发严重,因此宸京也终于陷入了一丝恐慌之中。 季别云在右骁卫军营忙了两天,终于等到了休沐的日子。他打算回一趟季宅,跟世子说清,但不知为何他一想到那场面就觉得没底气,甚至有些畏惧。故而提前约好方慕之,让人陪他回去,添一添气焰。 两人回去时,恰巧路过了季宅附近那家酒楼,季别云当即勒马停下来,拉着方少爷一起进去买些点心。 御史台一案结案之后,谷杉月如之前所说去了那家酒楼学习厨艺,掌柜的并未刁难,甚至将人接过去住下。 季别云还没有照顾过这家酒楼的生意,既然路过,必须得进去一趟。 然而进店之后才发现酒楼人手不够,跑堂与后面厨子都像是忙不过来的样子。一打听才知道,就在今日清晨,掌柜的带着一些伙计前去相州施粮救荒了。 “相州饥荒这么严重吗?”季别云之前听闻过,但身在军营不知晓详情。 跑堂小伙点了点头,“是啊,本就旱灾,相州还得供着襄国公呢。国公爷人不在相州,可府里的供应不能拉下……我们也不好评说,只是相州百姓实在苦了些。” 季别云这才想起来相州正好就是万良傲的食邑。的确,就算饥荒再严重,该上交的还是得上交,就算告到元徽帝面前也是万良傲理所应当。除非襄国公本人良心发现,减少对食邑百姓的赋税征敛。 然而万良傲显然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 一旁的方少爷低声斥了一句,抬头问伙计:“你们掌柜还缺人手或者粮食吗?我可以前去帮忙。” 季别云也有此意,但他身为将军,能拿的出来的钱少之又少,所有的身家几乎只有季宅这么一个院子。于是胳膊肘捅了捅方慕之,“你出钱我出力。” 方慕之从头到脚都洋溢着养尊处优的气息,任谁来看都是有钱的主。那跑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都缺都缺,我们掌柜去的是相州的红叶镇,两位贵客一到那里便能找到他们。” 两人索性不回季宅了,立刻联系了一家商行。方少爷动用了这么些年来攒下的体几钱买了不少粮食,又租了一列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往相州去了。 幸而相州紧邻宸京,过去并不需要多长时间,等到他们到达红叶镇时也才晌午。 季别云没到过相州,如今来了却发现此处与京城天差地别。一个是众生挣扎的干涸疮痍之地,另一个则是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的金玉之所。 他忽地想起在定州督军时卓都尉对自己说过的话,此时结合着眼前景象,只觉那些话当真有道理。四海之内虽无战乱,但离清平盛世尚远,而宸京作为天子所在,集天下繁华于一身,提前享受到了盛世光景。 所谓盛世无饥馁,可望向随处可见的饥民,季别云终于理解到了卓都尉言下之意。 方少爷骑在马上朝他靠近了一些,“看着挺揪心的对吧?大梁如今国力正盛,可这里就连小孩子都面黄肌瘦的,人人眼里都没有光亮,像是对以后的日子毫无期待。” 季别云没说话,默认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江山尚未一统的时候,处处战乱日日打仗,大家都是一副吃不饱的模样。可先帝费了好大功夫建了大梁,许多人还是吃不上饭,这该怪谁呢?”方慕之像是说给他听,也仿佛自言自语,“是该怪穷奢极欲的世家贵族,还是怪大梁无圣主明君将天下带入繁华盛世,抑或怪天公不作美,降下灾祸?” 是啊,怪谁呢? 如果真的细究下来,除了那些亲历苦难的百姓,仿佛每一个人都有罪。 不可否认,先帝的确有魄力,短短二十年便将满目疮痍的大梁修补齐整。但那只是表面安稳,如今他老人家已驾鹤归西,只余大梁内里藏着的陈年顽疾。至于元徽帝,虽然即位不久,但已经能看出连守成之主都够不上。若在位时不将家底挥霍得一干二净,便已经是积德了。 帝王尚且如此,官场之中从上至下,尸位素餐者并不鲜见。人人都有一己私欲,其中良心抵不过私欲的,便会向下侵占更底层之人的利益。 季别云在一瞬间想了许多,心中沉重,却转头故作轻松道:“都说当局者迷,你从小生活在宸京,竟也看得如此清楚。” 方慕之叹了一声:“越清楚越是痛苦。我知自己没有改变大梁的能力,做不到我爹那样匡扶天下,所以想得太多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负担。” 气氛有些凝重,他笑了笑,问道:“那在司天台看星星负担重吗?” 方慕之也跟着笑了起来,“重啊,怎么不重?司天台可是负责大梁国运的观测,我身为少丞自然责任重大。” “那不知方少丞近日观测到了什么?”季别云打趣道。 方慕之正色起来,更靠近了一些,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就在前些日子,司天台观测到玄武七宿……” “打住,”他赶紧打断对方的话,“说点我能听懂的。” “行行行,简单来说就是东北方向会有异象。”方慕之道,“这不正好对应上相州于宸京而言的方位吗?” 季别云将信将疑,“真有这么神?” 方慕之耸了耸肩,“我反正不是完全相信的,不过自古以来,没见过哪个王朝不信这个的,皇帝觉得这东西有用就行了。” “所以元徽帝真信了东北有异象之说?”他好奇道,“但是没见皇帝有任何动作啊?” “休养一段日子,养傻了不是?”方少爷鄙夷道,“皇城内局势紧张着呢,元徽帝不如以前自由了,不能率性而为轻举妄动。虽然我去问我爹的时候他没搭理我,但我壮着胆子猜啊,咱们就等着那两位撕破脸吧。” 季别云想了想元徽帝和万良傲斯破脸的场面,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只怕整个宸京都不会太平了。 他得赶在那之前做好准备,偷偷回到灵州查探线索。只是自己如今好歹是个将军,不能无缘无故在宸京消失,若将此事交给其他人来查,他又不放心。 心中有些不安,他扯了扯方慕之的衣袖,问道:“除此之外,司天台还观测到了其他异象吗?” 若非现在是大白天,季别云还真的想让方慕之现场给他观一观星宿。 “我想想啊……”方少爷回忆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东南方会有新兴之象!” “东南?”季别云立刻紧张起来,那不是悬清寺的位置吗?悬清寺已在那里伫立了数年,为何会是新兴之象?难道说是因为刚换了主持,而观尘就是那个新兴之数? 方慕之一看见少年的神情就明白了,摇了摇头,“知道你在忧心什么,别瞎想了,八成和悬清寺没有关系。就算襄国公惦记着藏宝阁里的秘宝,那天象也不会是新兴之象,应该是什么祸乱之类的。” 话音一落,少年立即拍了一巴掌,刚好落在方少爷胳膊上。并且力气不小,疼得方少爷嗷地喊了一声。 “你打我做什么!青天白日的,又没喝酒,你发起疯来当真不讲由头!”方慕之捂着胳膊,怒气冲冲地看过来。 季别云皱着眉头,“你最后那句话太不吉利了,赶快呸一声。” 方慕之被气笑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语言:“你真行哈,季别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可理喻的人。人还没被八抬大轿抬进悬清寺大门呢,你替人家担心什么?” 季别云仿佛听不懂话里的讽刺揶揄,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大言不惭道:“我这是在担心咱们大梁的国寺,你懂什么?” “我真是服了……”方少爷指了指少年,脑袋往旁边一伸,“呸,你这个重色轻友的东西。” 说罢便驾马走到前头去了。 * 施粮救灾的地方在红叶镇主街北边,他们到时候那里正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隐隐有女子的声音传出来:“各位乡亲,今天实在是抱歉,等明日我们拿了新粮来再分发给大家!大家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真的没有了……” 方少爷赶紧让车队的人上去帮忙,将越来越拥挤的人群疏散开来。 被堵在里面的酒楼掌柜终于露出真面目,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一面示意酒楼伙计往后退,一面护着身后的谷杉月,以免少女被卷进人群。方慕之带来的人很快组织起了秩序,谷杉月从掌柜身后走了出来,扯着掌柜衣角抬头笑了笑。 季别云在马上看得清清楚楚,与望过来的少女遥遥打了个招呼,心中有些欣慰。 谷杉月能实现自己心愿在宸京中立足,再好不过了。比起当初在充州凤玉楼的模样,少女褪去了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怨气,如今就像是哪家的小女儿,跟着长姐前来行善。 季别云只瞧了两眼,接着下马搬运粮食,之后又帮忙分发,忙得晕头转向。 过了许久,他突然听见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声音,仿佛唤了一声“季施主”。抬头找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夹杂在人群里的妙慈。 他将手里的事暂时交给其他人,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小沙弥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来,还没站稳,季别云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师兄呢?” “悬清寺也是来相州施粮的,原本在隔壁镇上,听闻红叶镇这里东西不够,所以过来帮忙了。”烈日炎炎下,小沙弥热得两颊泛红,“妙悟师兄是来了,只是观尘师兄不在这里。” 季别云掩去失望的神色,笑了笑,“这么热的天,快去旁边檐下躲会儿太阳。” 妙慈神色有些为难,片刻后拽了拽他衣袖,领着他走到角落处。 “怎么了?有什么秘密要跟我说吗?”季别云问道。 小沙弥怯怯开口:“我不知道把这些话跟谁讲,想来也只有施主你最合适了……观尘师兄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往宫里跑,还经常去别的地方,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昨日撞见他回来,谎称是季施主你让我帮忙问的,所以师兄跟我说了,只是让我保密……” 季别云一听是观尘的事,不禁有些紧张。 国寺僧人进宫是常事,或诵经祈福,或为天潢贵胄讲经,或是办其他法事。但眼下局势紧张,元徽帝又不爱修佛,故而观尘频繁进宫的时机有些蹊跷。而且妙慈说还不止进了宫…… “我的确是保密了的,可是季施主你不一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妙慈表情写满了纠结,“师兄他去的,其实是国公府。” 第84章 潜皇城 被观尘瞒着的滋味很不好受。 他隐约觉得观尘在谋划什么危险的事情,这和尚越是将他推开事情就越是危险。季别云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他想要知道观尘到底在谋划什么。 他看着面前忧心忡忡的小沙弥,问道:“那你师兄今天去哪儿了?” “今天也是进宫,观尘师兄说他可能要子时才能回来。”妙慈答道,“圣上以前从没有这么频繁地召见过悬清寺僧人,只有先帝还在时,才会常常将观尘师兄召进宫里诵经。” “宫里应该是出事了……”季别云喃喃自语。 “季施主你说什么?”妙慈没有听清,一脸茫然。 季别云心里有了打算,拍了拍小沙弥的肩膀,“没什么,你先去休息,还在长身体可别累坏了。” 将妙慈推到阴凉处之后,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观尘不是个会随便将秘密透露出去的人,既然让妙慈知道了自己的去向,也一定会算到妙慈将此事告知他的可能。 所以这和尚是故意让他知晓的吗?所以就算他今夜偷偷潜入皇宫,观尘知道了也不会生气吧? 他心里装着事,之后都心不在焉的。 日暮时,一行人又从相州出发往京城回赶。季别云因为有了别的计划,故而将方慕之送走,独自回了季宅。 走到门口时,天色已经黑了好一会儿。他数日没回来,敲开门时连小厮看见他都愣了很久。 “发什么愣呢,连东家都不认识了?” 小厮如梦初醒一般将他迎了进去,“认识认识,天底下哪有您这么好的东家,只付月钱还不让我们伺候,想给您添茶送水都找不到您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