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萧弄心下不爽,语气就有些冷:“杀鸡。” 又生气了。钟宴笙心想,老实应了声:“哦。” 坐在那儿的少年懵懵懂懂的,目光清澈地落在书架上,定定看了许久,浑然没有察觉到这简单两个字里的杀意与份量,也丝毫不畏惧。 萧弄意外地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划完最后一个名字,把这个造谣他不举,还造谣他喜欢搞男人的特地注明了大卸八块,才合起手上的名单。 身上的余毒还没清完,不能随意下地走路,外头日光又烈,不能出去溜达。 京城不比自己的地盘,始终不方便。 处理完了事务,萧弄无聊得很,想想钟宴笙说话的调调很有趣,存心想逗弄他多开开口,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钟宴笙果然很听话地凑过来,额发顺着动作,柔软地滑落下来:“哥哥?” 好乖。 萧弄眯了眯眼,手指摩挲了一下,莫名想摸一摸他的脑袋。 ……又是什么引诱之术? 回过神来,萧弄心里轻啧了声,指指书架:“把你方才一直在看的那本书抽出来。” 说完,自个儿推着轮椅到了书房的小榻边,双臂撑在扶手上,略一使劲,靠到了罗汉榻上。 钟宴笙看在眼里,只觉真少爷当真身残志坚,更觉愧疚和同情,于是听话地走到书架边,把他方才看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这书房里的藏书不少,多的是钟宴笙没见过没听过的,方才他就是在看这本,封皮装帧精致,应是本好书。 他捧着书走到榻边:“哥哥,你要看吗?” 萧弄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不答反问:“识字吗?” 钟宴笙点点脑袋。 “读来听听。” 好吧。 钟宴笙好脾气地坐到榻尾,翻开书,看了眼书名,应当是个话本。 到十二三岁时,钟宴笙的身体都不大好,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尽情跑跑跳跳,只能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无聊时就喜欢看闲书——不过看闲书容易挨淮安侯的骂,他都是偷偷看的。 这儿没有淮安侯管着,钟宴笙登时有了兴趣,缓缓识着句读,开始念了起来:“话说扬州府江都先有一书生,姓赵名王孙……” 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外貌描写,读得钟宴笙十分纳闷。 怎么这么长?难不成是什么风流才子的故事。 故事开头说一位书生,生得艳冶漂亮,许多人都喜欢他。 钟宴笙自己没有察觉,他说话咬字时,尾音会不自觉地微微扬一下,语调软软的,这个年纪的少年声线清澈又干净,奇异的矛盾,像院外拂过竹林的沙沙风声,落入耳中格外舒服。 朦胧的香气如雾一般,从榻尾若有若无地拂到鼻尖,软绵绵地蹭过。 萧弄双眼微阖,嗅着这股味道,头疼和烦躁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流畅的读书声突然一卡。 钟宴笙读着读着,已经从某些不太妥当的描述里,渐渐发现了点不对劲。 书上写这漂亮书生来到翰林院,被一个翰林一眼相中,翰林差人打听了书生的情况,想和他做……做点什么。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大。 翰林使计与书生相会过后,回到家中,想到书生就情兴起了,推醒一个叫得芳的小童。 钟宴笙硬着头皮识着句读,读得艰涩:“翰林脱衣上床,得芳把头伸入……被内,摸得那……那铁般硬的……” 萧弄本来漫不经心的,没怎么细听内容,听到此处,眉尖一挑,睁开了眼。 钟宴笙脸guntangguntang,从脖子红到了耳尖,读不下去了。 这居然是个艳情话本!还是男人和男人的! 严肃端方的淮安侯为什么会收藏这种书啊?! 萧弄也略微沉默了下。 他的书架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手上的书骤然变得无比烫手,钟宴笙猛地合上书,吓得差点丢出去,嗓音发抖,结结巴巴的:“哥、哥哥……我,我换本书读吧。” 跟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萧弄当然没兴趣听人读这种东西,换作是其他人,舌头都该被割了。 但他扫了眼钟宴笙,只感到几分可惜,视线受阻,看不清他的脸到底有多红。 他手撑着脑袋,鼻音扬起,嗓音带了丝如有若无的笑意,很好奇似的:“铁般硬的,什么?” 钟宴笙抿紧了薄红的唇,明显不想开口。 萧弄眼底如深墨,含着几分恶劣的笑,语气故意沉了沉:“读完再换,否则就继续念这个。” 钟宴笙对他千依百顺的,就是怕惹他生气,闻言急了,嘴唇动了好几下,终是声音细若蚊蚋地念了出来。 “什么?”萧弄语气依旧沉着,“没听清。” 钟宴笙咬了会儿唇,压着羞耻感,又小小声重复了一遍。 “蚊子哼哼呢?大声点。” 毕竟是被娇养长大的,钟宴笙其实是有点小脾气的。 本就羞到极致了,连眼皮都染上了薄薄的红,还要被萧弄故意戳着薄脸皮,逼他反复读那个字眼。 他小小地爆发了一下,大声喊出来:“孽根!孽!根!听清了吗!哥哥!” 萧弄:“……” 这一声不仅略微震住了萧弄,连外头挂着的暗卫也听见了,蔚为震撼,手一抖差点又掉下去。 啥情况?主子又不做人啦,逼着人家清清白白的小美人念小黄书? 萧弄怔了三息之后,蓦地偏过头,止不住地闷闷低笑起来,胸膛颤动不休。 钟宴笙第一次觉得他坏透了。 脑子嗡嗡的,羞耻感让他想立刻把这破书撕碎,想了也那么做了,但他又不敢再翻开这本书,合着书用力扯了几下,都没能撼动这书分毫,正撕扯得起劲,眼前陡然一暗。 淡淡的药香拂过鼻尖,是苦涩的,缠绕着几分冰冷的气息,让钟宴笙恍惚想起诗词中关外月色下的雪。 带着茧子的修长手指递过来,按在他手里的书上。 和钟宴笙的手一比,那只手掌要宽大修长许多,手背上青筋微露,极富力量感。 钟宴笙的视线下意识顺着那只手望去,发现是萧弄靠了过来。 少年的身躯尚且青涩,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纤瘦单薄,眼前男人身形却已完全成熟,显得极为高大,阴影投过来,几乎可以将他整个罩住。 强烈的压迫感带来的侵略性,让钟宴笙无意识绷紧了身体,视线不经意掠过男人清晰凸起的喉结,脑子里有些乱糟糟。 梦里的话本不是说,真少爷就比他早出生两个时辰吗,怎么人家就长这么高? 察觉到钟宴笙的紧绷,萧弄的嘴角勾了一下。 他面相英挺俊美,线条锋锐,但因为遮住了眼,便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倒颇有几分风流。 因为身体不好,钟宴笙从小到大很少出门,在姑苏时没什么朋友,身边环绕的只有院子里的丫头小厮,来到京城也只见过景王。 所以他是第一次直面这样惑人的……男色。 钟宴笙不想记住那个话本的内容,但眼睛快过脑子扫完了那一整页,此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那些内容,他的视线彻底僵住。 guntang的热意从脸庞燎烧到耳尖,甚至蔓延到了脖子上,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像只吓呆了的小雀儿,可怜兮兮地僵在树枝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掉下枝头。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很愉悦似的。 钟宴笙耳根烫得不行,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在嘲笑他。 萧弄两指夹着那本书,轻松地从他手里抽出来,往枕下一丢:“做什么要撕了它?脾气还不小,换一本读不就行了。” 说得像方才逼着钟宴笙念出来,不念出来就不给换书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 那书不在视线里了,但羞耻感未退。 钟宴笙闷声应了,起身时捏了下自己的耳垂,心里怒斥淮安侯老不正经。 找机会在娘亲那里告一状! 他心里碎碎念着,这回找书谨慎了许多,翻了本闲游散记,蹭回榻边,小声读起来。 这回的内容就正常多了。 钟宴笙读了许久,渐渐口干舌燥,不知不觉就忘了开口,自己也看入了迷,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翻完了游记作者在蜀地的见闻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读出声了。 怎么真少爷没意见? 经过几次的相处,他算是摸透了,这个人可能还是很讨厌他,总是喜欢欺负他。 钟宴笙放下书,悄咪咪往萧弄的方向瞥去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萧弄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冰冷的轮廓都似消融了些许,线条也变得柔和。 怎么听着书也能睡着? 想起上次,萧弄也是靠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的,钟宴笙十分惊奇。 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能睡的人。 能不动嘴巴最好了,钟宴笙没有叫醒萧弄,捧着书轻手轻脚从榻上下去,靠坐在榻边的地上,继续翻书看。 屋内静悄悄的,外头的暗卫耐不住,从窗边冒出一排脑袋,暗中观察了片刻,面面相觑。 又睡了??? 萧弄的这一场午觉极为绵长。 这十几年来,他的梦几乎没有变过,反反复复的都是九岁那年,蛮人连破十城,向来潇洒的二叔头颅被高悬城门,死不瞑目,城守不住了,娘亲将他推向亲卫,头也不回地带着残兵,随着他爹冲向敌阵。 身边看着他长大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为了护住他脖子被箭扎穿,嗬嗬喷出的血沫,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没有哭泣的时间和空隙,麻木呆滞地被护送到京城,却发现京城也鬼影重重,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狰狞,不比陷入战火的漠北要安全多少。 可这次的梦境却很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