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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妻难追 第16节

    眼看着老马朝前头一处陡坡冲去,后头那人从侧面迎上试探了几下后,还是信手牵稳马缰制住了老马。

    狂奔的老马仰天嘶鸣着撅蹄,被抛起的那一瞬,她被人拉了下右肩,而后那人似不经意脱了手,顺着马鞍子她被重重摔去了地上。

    “不会骑马还乱跑,摔的不巧脖子断了也是常事。” 少年长刀早已入鞘,此刻跨在马上,垂着头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俯视她。

    矮了些身,段征朝她伸了只手,示意她起身同乘一骑。

    见她迟迟没有站起来,他又故作忧心地刻意道:“哎,这么经不得摔吗?可是伤了腿了?”

    赵冉冉摇摇头,哽着嗓子想要说什么时,却被他俯身拦腰一捞,整个人顿时凌空而起,被他侧着身子圈在马前。

    回去的时候,她虚着眼抬头,恰好瞧见集镇石碑上还未干涸的血痕,当即又泛起了恶心。

    冯六已经不知了去处,大乱之世,集镇上仅存的几户人家已经听了动静出门,正在摸索尸身上的财物。

    赵冉冉瞧见,先前茶棚见过的可疑伙计,此时正挨着个地扒拉薛嬷嬷一家的遗骸,脸上贪婪而惊喜,未见多少惧怕。

    甚至于肚子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的赵筱晴,粉色的衣裙破烂了一大截,也被另一个老妇人连衫子带绣鞋得尽数扒了个干净。

    仿佛这世上的怪人,只有她一个罢了。

    骏马呼啸着远离了集镇,她始终安静地侧靠在少年胸前,一双睡凤眼睁得颇大,似是陷在了先前的杀戮里,只是不住地看着山麓上飞速变幻的黝黑景色。

    “这会儿倒乖顺,阿姐先前又跑什么?”

    右肩剑伤短而深,为她胡乱洒了些止血伤药后,段征纵马朝东跑着,整整两个时辰,他都没有开过口。

    直到此刻瞧见山道尽头的一处更大的市镇时,少年薄唇浅勾才秋后算账似的压着嗓子问了出来。

    等他寻了医馆取药,又抱着人去了客栈投宿,到房里燃起明灭灯盏时,百合粥的药性过了许多,赵冉冉动了动手脚,虽是还没恢复气力,右肩处剑伤倒撕裂般的疼了起来。

    见少年在火上烫了针线过来,她缩着身子朝窗外如墨夜色靠了些,仰头望进他眼底,终是质问出声:“你同她并无冤仇,既然杀了她爹娘,为何还要那般残害于人!”

    像是早有预料,火光下少年扬眉瞳色被映成浅褐色,斑驳脏污的脸上,只越发显出眉眼如画,轮廓精致。

    然而一开口时,便将那匪人的秉性暴露无遗。

    “原以为阿姐读书识字,是个聪明人。”理了理伤药布包,他几步朝屋内唯一的拔步床走来。

    “我都杀了她爹娘,还留她恨我?祸患再小也不该留。”

    忍着肩头愈发严重的痛楚,赵冉冉侧身避开他的手:“手段酷烈还要玩弄于人,在你心里,人命又是何物。”

    少年在床前驻足,难得严肃地考量了番。

    “一个为了活命敢于弑亲之人,这世上不论怎样的死法都不为过。”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光暗淡着,看上去竟是沉痛木然。

    “人命么。”话锋一转,少年倏然笑了,抱着药包就朝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了,“成王败寇,这是乱世的规矩。在我心里,阿姐的命自然金贵。”

    被他眸中肃然晃了瞬,赵冉冉一时怔楞,顷刻后回过神,自个儿交领微敞,左肩的外衫已经要被他褪下了。

    她当即抬手握上他腕子,再没了先前质问时的强硬:“你做什么?!”

    用下巴指了指她右肩,他理所当然地答了句:“给阿姐治伤啊。”

    “你、你把东西放下,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少年无辜笑了:“上药是容易,可缝合包扎呢?”

    伤口短而深,是被剑尖挑过的。虽说没伤着筋骨血脉,当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不用针线缝合包扎了,这么深的伤拖久了,若是化了脓害了温病,也绝非是玩笑的起的。

    虽是明白厉害,可一想到要在光亮处就这么在他跟前宽衣解带,她还是有些受不了。

    指间手掌又开始动作,抬眸觑眼间,赵冉冉指尖颤动,飞速甩开他的手,又执意将衣襟拉了起来。

    针线被打落在被褥上,又得重新去烫了。少年皱眉啧了声,怒气回来了些,本是张口想说‘碰都碰过了,还怕人看。’

    视线扫过她眉宇中的羞怯痛楚时,他倒是心头一动,难得在治伤前安慰起人来了:“又没让你脱干净了,闹什么,三两针就缝好的。”

    第21章 治伤2

    仲春天气穿的不多,不过也就是一件青布外衫搭一件中衣罢了。

    窗户被店家留了条缝,能看见东边天已经亮起了一线明光。

    夜风柔和,拂在两臂时,还是有些凉冷。

    只是比起现下衣衫半褪的场景,赵冉冉只是打了个寒噤,侧着身子只是抿唇盯着外头天光。

    乡野医馆的伤药倒是上乘,往那口子里洒药的过程便不觉着怎么痛。

    少年动作细致缓慢,长久的静默让她愈发觉着尴尬。

    真是无端的荒谬。

    左肩被按住的一瞬,荒谬中生出些不真实来,那温热粗糙的触觉让她心生不适,本能的就将身子更朝壁角偏了。

    肩头一沉,少年皱着眉肃然道:“乱动什么,再躲我都要够不着了。”

    他义正言辞的还带了些斥责的意味,听起来全无半分轻薄之意,倒显得她多虑了一般。

    可是大齐民风保守,自古女儿家别说是身子上下,便是连手足都不该给外男瞧了。

    就这么短促的时辰里,她心里头五味交杂,还是觉着这么治伤颇为不妥。

    为了分散注意,她冷着嗓子开口问:“不是说此地荒凉,几十里都再无集镇,你是怎么能寻到这处的?”

    听出她语调里的不自在,少年目不斜视下手极快地又挤了回血水。

    “四岁那年,阿娘和哥哥带着逃荒,就是从这条道去的京城。”

    一大片暗棕的污血淌出,他眼疾手快地用早已备好的干布吸了:“两只脚走了月余,如今不过反过来走,我自然记得清楚。”

    这一番话卸下往日的轻浮阴郁,言辞虽淡,其意却深。

    赵冉冉渐渐稳住心神,见他洒匀了药粉去拿针线时,她端坐在床侧,告诫自己再不好紧张乱动。

    “上回问你家世,说的囫囵。既然逃荒来了京城,后来又怎么……啊!”

    烫过的长针扎进皮rou,尖锐的痛楚激的她失声叫了出来。

    “忍着些。”少年眉间又一蹙,“我缝过的伤总有千八百了,没那么痛的。”

    虽这么说着他手上动作却是暂缓下来。

    眼前的女子身段极好,灯火下两肩莹润如玉,方才第一针下去,她便受不得疼似的,薄肩微颤着,眸中压着委屈惊惧。

    顺着颈项处的系带往下瞧,但见藕色小衣上绣着蓬擎天莲叶,一只鹧鸪正飞掠其下,绣工栩栩如生别致的很。

    “阿姐若是害疼,我下手快一些,不必那么细致,只是疤难褪些。”

    捏着针线,视线不经意间就去看那只翠蓝生辉的鹧鸪鸟。

    小鹧鸪胖胖的,用的五色渐变丝线绣成,两只眼睛不知用的什么墨玉缀成,看起来鲜活有神,直像是活的一般。

    布料不平整,鹧鸪有些变了形,飞在她心口间,呼吸间瞧着便更胖了些,实在是憨态可掬。

    心念转动,段征忽然觉着嗓子里有些干,连带着胸口处也起了些躁动热意。

    也不知是怎么了,刮骨剃rou的活他都干过,此刻只有些下不去手。

    清了清嗓子,他刻意不耐道:“细致些缝,我也能叫它不大留疤,不过瞧你吃不了这苦的,肩膀上一点疤算什么。”

    就要下手时,赵冉冉竟出言应了句:“还是劳烦你细致些,我不想留疤,疼些也忍的。”

    明白她的用意,少年心头不屑,终是按着人开始了缝合。

    灯火下,眼前人雾眸深锁,每一针下去身子就得颤一回,模样实在娇怯到无用。

    “阿姐方才问我的,还想听吗?”

    赵冉冉忍着疼点点头,便听他一边缝合一边讲述起来。

    段征不识字,说起话来却利落清晰。

    原来十三年前旱蝗交至,关东罕见的饿殍千里,他跟着母亲兄长一路吃草叶树皮为生,几乎是村里唯一活着到顺天的。

    在顺天西郊,他娘用藏着的一支玉钗佃了两亩田。本以为就此能在天子脚下安身立命了,可连着两年欠收,东家刻薄贪婪,最后他们还是被赶了出去。

    “那后来呢?”被他的故事吸引,赵冉冉忍着疼追问。

    “后来?”少年神色一黯,“他们在垦荒的时候被山匪杀了。”

    最后一针收了线,他随手拭去两侧残血,指尖停在那条系带旁:

    “十一月初一,那天是我八岁生辰,娘说去山里采些山货好与我做长寿面吃。”

    或许那个雪后放晴的冬日已经回溯过千万遍了,他神色平静几近麻木,语意平淡到就像在说旁人的事。

    反倒是赵冉冉,这一回听得完整真切,从那些简赅的字眼里,听出了十余年前的一路颠沛末路,反倒是红了眼。

    忍着疼又心下悲酸,段征收了医药针线,拿着干净纱布一回头时,便瞧见她面纱上的湿痕。

    怔楞了瞬,他将纱布剪好一面嗤笑着又补了句:

    “阿姐心真软,听这么两句还要掉眼泪。天下间比我可怜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若外头多走几遭,岂不要哭死了去。”

    床上人克制着细声吞吐道:“你将来到了南边,有什么打算吗?”

    两圈缠好她肩头伤处,段征眸色渐深,只垂着脑袋故作小心地固定纱布,随口便扯了个慌:“不过又是从头再起,先混个活命再说罢。”

    见他面色消沉,她忙言辞恳切道:“莫再作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你都未曾及冠。到了南边,我会以金银酬谢,你安个家买些地,再娶个喜欢的女孩……”

    少年忽然仰首打断,变脸似的笑意若春地直直看进她眼底里去:

    “那便全仰仗阿姐了。”

    或许是离着太近了。

    灯火柔和了他清俊坚毅的轮廓,也模糊了面上那些残存暗黑血点,只剩下瞳眸中浅褐的潋滟水色,让他的脸看上去更精致端研了几分。

    ‘宝相庄严,临风拈花。’看得赵冉冉心下一跳,没来由的就想到了这一句词。

    实在是太过可笑,她伸手将人推开,一只手极快地将两件衣衫速速穿上了。

    少年假意被她推的一个踉跄,立在地上垂着头撇了撇嘴,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唉,又脏又累的,我去井边打些水。”

    听着木门阖上的声音,赵冉冉刚掩好衣衫,才想起方才他独自与十几人拼杀,也不知受伤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