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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夜游

    关千愿的童年是被迫提前结束的,初中也被无边无涯的学业所代替。每天认真读书,注意言语德行躲避着老师体罚,清晨五点半雷打不动爬起来跑cao,弯下腰气喘吁吁时眼神却往远处层峦迭嶂群山外面看,满脑子都盼着中考后尽快离开这所学校。

    即使她的思想成熟期自认为是在大学毕业前,但这么一比较,就连在高中那三年谨小慎微的自己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暗忖间两人已从后方疏散通道迈进主席台,这一整天雨都在断断续续的下,这里是仅存的未被雨淋湿座位的一隅。关千愿刚拾了座位坐下,远眺着山对面教学楼的点点密集灯光,想起这大概又是莘莘学子奋笔疾书的一个普通夜晚,唇角微弯,拿了块炸鸡刚要往嘴里塞,腿间落下一件西装外套,还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天冷,赶紧吃完,回去了。”

    关千愿回头看那个仅着衬衣的高大男人。近乎黑暗的后山cao场,仅凭远处塑胶跑道一盏路灯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莫名觉得,对方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好不容易进来,多待一会。”炸鸡仿佛还是那年的味道,她满意抿抿嘴:“不是你领我进来的吗?”

    沉琮逸闻言挑眉坐于她身侧,手掌撑在椅边,戏谑问:“刚才是谁找不到入口说要翻进来的?”

    “是你。”

    “……是你好吧?我可没说要翻。”

    关千愿未置一词,只宛然笑笑,低头陷入短暂静默时,他递了张纸巾过来。

    “把嘴擦了,左边。”

    她接过,微讶:“这么黑你都能看见?”

    “……”

    沉琮逸没吭声。她在黑暗中明显感受到有体温在靠近,慌忙出声道:“呃,你的吃完了?”

    “嗯。”

    沉琮逸眯着眼低头打量她手里握着的酒瓶子,想起先前在小卖部门口被她那句肆无忌惮的话莫名气到,严词拒绝后却看到这女人竟直接跑到隔壁商店去买酒了。黑着脸翻上废弃站台欲追过去,她竟有所察觉般回头冲他轻轻笑了下,扬了一下手中的酒瓶子,说:“喝一点酒晚上会好入睡一些。”

    能不能助眠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不靠谱的医生总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但至少这下他总有正当理由把她安全送回家。

    只是此时闻了闻空气中的酒精味有点不对劲,疑道:“怎么闻起来有点像白酒?”

    “水蜜桃味白酒,只有23度。”

    “……”

    沉琮逸心想这人涉猎还挺广泛,估计平时一个人也没少尝试过。虽闷闷不乐但又没适当理由反驳,问:“你最近还睡不好?工作很忙?”

    关千愿只喝了一小口,叹气:“嗯,天天拉着人从鬼门关来回走。”

    “是不是毕业刚进医院时的颓废感觉又回去了?”

    关千愿睨向身边人影,觉得莫名其妙:“有一点。不过你怎么知道?”

    沉琮逸揉了揉脖子,伸开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说:“我记得当初你第一志愿是国外实验室吧。连考国外住院医师都是‘再不济’的下位选择,更何况回国进急诊忙活,这都不是你最向往的。”

    “那几家国外实验室都是眼高手低,要求不切实际。就算把我录进去估计也是备受排挤,选不上我也懒得再等。”

    从没听她讲过这样一番丧气又不自在的话。沉琮逸一时顿住,不悦中带了点隐隐的埋怨:“排挤?你又没进你怎么知道?我就在那儿,他们敢?”

    “……”

    他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合时宜。手里的炸鸡仿佛也不怎么香了,沉默片刻,关千愿由衷道:“别编排我,医学类职业总是要跟生命打交道,都差不多。”

    “是这样。”

    他确实也不想打击她自信心,只是一想到她当初明明能有更轻松的职业选择,却不逢时遇上家中变故,被迫上了条相对更艰难的道路,只是粗略想想就深觉惋惜。

    半晌,她小声嘀咕:“其实,我还是挺幸运的,是不是?”

    沉琮逸半撩着眼皮看她:“怎么?”

    “还是胎儿的时候,平安度过了唐筛,扛过了先天性心脏病与先天畸形,没有脐带绕颈,生下来也没有脑瘫,小时候也没有被因为发烧感冒乱吃药致聋。”

    “嗯,不过你说的这些跟父母有很大关系。”他冷静思忖片刻,说:“胎检的时候就应该把对孩子将来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

    “是,但是作为一个完整健康的生命体顺利降生下来,真的很难得。”她遥望远处的教学楼,似是想起以前的事,轻声道:“剩下的都看自己造化。”

    他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问:“高中三年你对自己满意吗?”

    关千愿想了想,答:“满意。”

    高中三年虽不完美,但自己至少有独立自由的人格,学习也还算优异,而那也是一段较为完整的人生历程。

    他难得沉默,关千愿挑起话匣:“我初中在浮烟山读的,你那时还在德国吧。”

    “嗯。”

    “那个学校有点像豫章学院和杨永信的那个网戒中心,三中跟浮烟山比起来简直就是巴学园一样的存在。”

    “……”豫章学院他不清楚,后者倒是知道个八九成,忍不住问她:“你爸舍得让你进这种学校?”

    关千愿摇摇头:“我爸对我是很严厉,但是他为我好。”

    沉琮逸薄唇紧抿,觉得自己没资格吭声。他从小到大都是素质教育的既得利者,也从未被学业压力所困扰过,顶多读Phd的时候因为要同时工作的原因压抑了一阵,而那两年自己定下的目标也是因为感情上失利而起。

    沉默间,身边的女人朝那边努努嘴:“沉琮逸,你还记得三中几点下晚自习吗?”

    “高一高二九点,高三十点半。”

    “孩子们真幸福啊。”她由衷感叹:“但幸福往往是不自知的。”

    “是啊,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时,多半已经长成了背负着工作压力的沉默成年人了。”

    关千愿古怪看他一眼:“你最近工作压力大吗?”

    沉琮逸一脸无所谓,点点头:“可能跟你不分伯仲。”

    “也是,开公司要是不累,大家都去开了。”

    她伸了个懒腰:“大家回国也都一个多月了,我才见你……我算算,三回?”

    “是挺忙的。”沉琮逸点头,不过心里不认可她所计算的次数。毕竟没把自己偷偷摸摸停在她家楼下的几回算进去。

    “是吧,现在各行各业都卷。”关千愿拧开酒瓶浅尝一口:“资本家也卷,可怕。”

    “资本家?搞笑……”沉琮逸一愣,笑了:“我现在像个半路被逼出家的学生。”

    “什么意思?”

    反正她也不算外人,沉琮逸干脆泄开话匣:“锐普现在在国内主攻医疗和数据构建,医疗AI是大头。”

    “嗯,我懂,你像个赤脚医生。”

    “家里公司压力最近也全压在我身上。我爸身体不太好,暂时隐退,我哥心渐渐不在此,没事还总甩锅。”他苦笑一声:“你能想象出一个工科生每天面对一堆在金融信贷沉浮多年的老头子,还要如履薄冰谨防他们算计的场面吗?”

    关千愿张张嘴,半天想不出回答来,只问了句:“你不是还有个meimei?你mama呢?”

    她记得沉家是没有闲人的,高中时的听闻就是简单粗暴般的存在。

    “她?”提起沉凝,沉琮逸冷笑一声,打量身边的女人:“我看你们俩置换下人生应该不错,你届时肯定是个工作狂。”

    “……”

    有那么夸张吗?关千愿吐吐舌头,又听他冷嗤一声,莫名来了句:“不过也没必要诅咒我自己。”

    说来也是,谁要跟她做真兄妹啊。

    她没听懂:“啊?”

    “没什么。”

    不过关千愿倒是来了些兴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随心所欲的大少爷呢,没想到私底下也是个爱抱怨工作的普通男人。”

    “是啊。”桃子味的香气又隐约沁入鼻腔,沉琮逸回得漫不经心:“不过你可以给我多加点修饰词,褒义那种,什么温柔年轻帅气多金专情的,来者不拒。”

    关千愿了然点头,掰着指头开始算:“是很帅,不刮胡子也帅,个子很高,身材很好。专不专情不知道,反正温柔又难缠,刚愎自用又霸道……哦,还是个爱哭包。”

    “……”他阴沉着脸不客气抢过她手里的酒瓶:“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关千愿也没恼,指了指对面:“咱们现在在聊人生聊工作,不是吗?”

    拧牢酒瓶放在前面桌上,沉琮逸饶有兴致问:“你刚才不是在聊我吗?”

    仗着她看不清,他凑近了些,借晦涩的月光肆无忌惮打量她:“我的前女友仿佛很了解我。”

    关千愿有点想打嗝,捂住嘴闷了鼓气在手心,看了他一眼:“不了解。”

    沉琮逸不信,正要追问,被对方掏手机的动作打断,忙制止她,按住手问:“干嘛?”

    “看看几点了。”

    “别开手机,cao场入口有巡逻保安和老师,有光会被他们看见。”

    “啊?”

    他不自在轻咳一声:“抓逃课和早恋的。”

    关千愿怔了一会儿,笑了:“你是经历过吧,这么有经验。”

    “……”

    他不想说话了。

    关千愿说的如此笼统模糊,沉琮逸也不知是将重点放在前者还是后者。心中又乍然想起自己对她透露过简单到仅存一人的情史,可此时却尽数被她倏忽推翻,无意也罢故意也罢,他心里那股怨和不甘是忽视不了的。

    可此时若是强行纠正,又显得自己过于悲哀。毕竟那人就好好坐在自己边上哪也没去,沉琮逸干脆忍了忍将它们打碎吞进肚子里去。

    心中天人交战打得正酣,男人干脆闭紧双眸沉默着。他双腿交迭,抱着手臂端正坐在椅子上,未靠在椅背脊骨却挺得绷直。月亮从昏暗的乌云后展露了些身姿出来,关千愿这才勉强看清他此时的侧脸——

    他许是瘦了不少,但那线条还是深邃立体的,只是稍稍锋利单薄了些,鼻峰瘦削挺拔,她没心思再往下看,只盯着那双阖着的眼皮瞧,心里想起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

    比自己的好看多了。

    她难得在下班后时间看到一身西装的他。可此时两人母校重游,她却觉得这人若是脱离职场重新穿上校服,想必也是温文尔雅、清新俊逸的。

    “是当时在后山烧烤得出来的经验吧。嗯……老实说你当时被抓了几次?”

    那双眸子突然睁开对视过来,瞳孔中果然是摄人心魄的乌黑。关千愿含笑看过去,觉得甚是赏心悦目。

    “……”沉琮逸神情复杂,思索半天,问:“你怎么知道?”

    “好多同学都知道啊。”她托腮静静思考:“那时候无忧无虑的大少爷可太多啦,你们二班什么人没有。哦,就说你吧……驱车赶海捡海肠,暑假还跑去农场打工,我记得好像你海钓都是高中时开始尝试的?”

    他觉得搞笑,又带着被人记住雀跃的兴奋:“你们班主任什么都说?”

    “还好,也没都说。”她想起那个矮矮的男老师,戴着副眼镜,走起路来像企鹅。

    “那你怎么这么了解我?”沉琮逸不怀好意的笑:“关千愿,说实话,高中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有过想法?”

    玩笑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毕竟高三毕业后跟她在一起的可不是他。

    正尴尬间,这女人竟微一点头,沉琮逸彻底愕住,她却说:“没想法,但有关注过你。”

    “?”他今天不问清楚还不姓沉了。

    “我们一班高二文理分班走了很多学文的女生,那些女同学看我们开学合作过节目,偶尔遇见会聊聊天,可能觉得咱们私底下挺熟的,就……”

    “就什么?”

    “就让我给你送情书和巧克力……”

    “……”沉琮逸翻了个白眼,彻底郁卒:“幸亏你没帮忙,不然我要气死。”

    “我为什么要帮?我们那时又不熟。”

    关千愿当时就觉得莫名其妙,体育课时站在cao场边看他打球,只觉得那时沉琮逸一看就是个阳光爱笑喜欢运动的开朗男生……这种百搭性格,那些人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我们现在很熟,过命的交情。”他轻笑一声,冲她伸出手掌:“喂,来个High  Five?”

    手上动作比脑子转得快些,关千愿还未想出那句“百搭性格”是个什么东西,手掌已经张开。

    沉琮逸嘴角噙着笑将手猛地拍过来,力度不是很大,但啪得一声很是清脆。夜风从他身后吹过来,夹杂着竹林草木的清香,她怔愣着,好像看到十年前的沉琮逸,但此时男人眼底那抹从容与宽宥却是高中时的他无法比拟的。

    此时此刻,一切模糊的影子都仿佛明晰起来,那个平日里喜欢在cao场挥洒青春汗水的少年眼里仿佛只有纯然向上的拼劲。那一瞬间关千愿好像得出答案,“百搭性格”之于自己大概约等于“好追”……

    白桃味的酒精仿佛在眼前缓慢发酵,关千愿低头理了理放在腿上的西装外套欲掩饰尴尬,却后知后觉这就是人家的外套。

    原来她竟还记得高中时的自己。此时又将她尴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沉琮逸低头看向另一边,嘴角勾起,不忍也不愿开口再调侃她。

    可人家又闷声来了段更狠的:“沉琮逸,你看过《末代皇帝》没有?”

    “看过,怎么?”

    “刚才咱们从后山找路进cao场看台,我看你从后山猎场入口那家废弃的养蜂场熟门熟路找到一把钥匙,就觉得你好像溥仪啊。”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跟不上这女人的脑回路:“没听懂。”

    “就是电影最后,新中国成立后他已经是个耄耋老人,只能买票走进故宫老家,偷偷摸摸坐在阔别已久的皇位上,然后被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制止,他赶紧从座位后面掏出童年藏在后面的蟋蟀瓶子出来递给小孩。”

    “当那个小孩打开盖子时,我觉得象征着困了溥仪一生的牢笼也被打碎了。他那一生四处受敌,每个人都在利用他,就像生活在一个精致的牢笼里面吧。”

    “但你好多了啊。”她由衷道:“沉琮逸,你很幸福的,家庭美满,性格也好。”

    起先对她这段电影讲解还带着微微的讶异,可此时他心中却蓦地升起异样的不安来。可她的眉眼间未见起伏,沉琮逸细细盯着她,安静听着,还没想出话术回应。

    “你的青春期趣事那么多,还有好多人帮你记着。”她苦笑一声:“但我的兴趣爱好就狭隘得很。”

    远处校园倏忽响起下课铃,估计是学生下晚自习了。可是在cao场入口巡逻的老师却缓缓往场内走,他远远看到,忙把她拉起来往后面带。

    两人身后是连接后山的疏散通道,运动会时如果有篮球与足球比赛,两只球队的更衣室也在通道尽头的两边。

    “行,我知道我很幸福。先躲一下,有老师过来了。”

    关千愿摇摇晃晃站着,低头俯瞰雨后绿草葱郁的足球场,有些怔茽:“我要下去看看。”

    “别闹了。”沉琮逸叹口气,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还不忘拎着人家的酒瓶子。

    两人隐在通道拐角的暗处,他毫无忌惮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关千愿就在自己身边安静站着,灯光匆匆掠过她的脸庞,他下意识扫过去一眼,却在她眼角看到有晶莹的泪水划过。

    他一愣,忙问:“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