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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奴 第63节

    楚清并不在意这个。楚言枝脸软心软,旁人说过的话,哪怕是很小一句话,她都能用上心,只要她愿意帮她同钱锦说一说,估计也能说动楚姝帮她。她们二人是成安帝最喜爱的公主,又素与司礼监的太监们关系不错,说上一句话,能顶清乐宫送百两千两的银子。

    楚清朝楚言枝暗示了几句,楚言枝这两年下来也明白这种事了,让她别太焦虑紧张,她会请钱公公帮忙仔细相看未来驸马的。

    楚姝拿着一只鲁班球拆解着,除楚清进来时瞥了她一眼外就没抬过头。等楚清和楚言枝聊过后要请辞了,她才放下刚重新组装好的鲁班球,淡声道:“这都没什么好忧心的,好好备嫁吧。”

    楚言枝从坤宁宫回来,正要命人去司礼监值房找钱锦说话,钱锦却亲自带人过来了。

    他来得匆匆,进门时先往姚昭仪和楚言枝身侧看了眼,而后站定朝她们行礼。

    姚昭仪起身问:“是陛下有诏吗?”

    钱锦沉吟片刻才道:“确有些话,只可昭仪和殿下听。”

    姚昭仪眉头微不可察一蹙,即刻遣散了宫婢,包括年嬷嬷和红裳她们,关紧了门窗让钱锦在椅上坐下说。

    钱锦不坐,总带笑意的脸沾了几分凝重:“去年昭仪吩咐奴才去查的那事,已有了结果。东厂的人最后是在兖州府滋阳县找到的陈家。陈屠户好赌,早在七八年前就败光了在连安县的家业,回了山东老家继续靠贩rou过活。”

    “那他们没遇上去年的雪灾,芸姐儿还活着?”姚昭仪不免激动起来。

    钱锦唇角微抿:“她在成安五年就死了,难产死的。”

    姚昭仪瞳孔骤缩,一口气堵在心尖。

    她是成安四年进的宫,刚接到入选消息的时候,年嬷嬷的女儿刚要生产。年嬷嬷带了东西,本想亲去照顾芸姐儿坐月子的,却被那屠户打了出来。带的两只鸡三只鸭一筐子鸡蛋都被陈家人夺了。

    年嬷嬷的眼睛就是从那时渐渐哭坏的。后来进了宫,没得念想,年嬷嬷再不提芸姐儿的事了。

    楚言枝担心地拉了拉姚昭仪的手,钱锦则避着楚言枝,更低声继续道:“奴才让人找到了当时给她接生的婆子,说当时孩子的头卡着出不来,最后陈家人拿剪子剖了给她取出来的。她头胎本就凶险,月子里还不曾好好保养,恶露两个月没好全,又怀上了,避不掉的难产……孩子一出来,她也断了气。”

    姚昭仪脸色发白,拧着帕子半晌才问:“她那两个孩子呢?”

    “都是女孩儿,大的那个,长到五六岁被卖给连安县一户农家做童养媳,去年雪灾冻死了。小的陈二姐,今年十岁,定给了滋阳县一个老地痞。”

    姚昭仪正要起身,钱锦为她倒了茶递上:“奴才已让人把陈二姐带回京城了,届时交由姚家二老教养,昭仪以为如何?”

    姚昭仪终于松了点气,点头道:“好,好……多谢钱公公。”

    手边没东西,姚昭仪即刻拔下发上一只金累丝嵌宝石的点翠步摇递去。

    钱锦未接:“上回小殿下给的糖,奴才还未吃完,娘娘何必多言谢。”

    即便钱锦已经将声音压得很低了,楚言枝还是听到了他方才说的一些内容。她后背脚底一阵一阵地泛凉气,不寒而栗。

    见钱锦要走了,楚言枝才回神忙道:“公公还是收下吧……我也想拜托您一件事。我二jiejie……”

    钱锦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这本就是奴才分内之职,定会尽心去办,殿下放心。”

    钱锦走后,姚昭仪连喝两盏茶才缓了些。她叮嘱楚言枝不许把今日听到的事告诉嬷嬷。嬷嬷平时越不提从前的事,其实心里越记挂。她怕嬷嬷到时候会受不了。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楚言枝郑重答应了。

    六月下旬的时候,东厂查出礼部选出的那三人中有一人身有不足,一人谎报家世,只余下最后一人堪算过得去,但个头稍矮,难与二公主相配。

    成安帝得知后龙颜大怒,趁此将礼部诸人洗清了一波,责令由东厂和锦衣卫督察着再选一次。

    这一选就选到了九月,最后定了京城顺天府通州九品县尉之子。定了人选,成安帝总算能省点心了,封楚清为静敏公主,婚期定在了十月末。

    楚清出嫁那天,楚言枝和楚姝等其余几位公主在清乐宫陪楚清说了许久的话。楚言枝眼泪擦湿了两条帕子。最后还是楚清笑着宽慰她们:“就在京城,不远。往后我还能时常进宫,像今天这样同你们坐着一块儿叙叙话的。”

    楚姝想到当年大公主楚欣出嫁的场景,别过脸没说话。

    楚清盛装坐上红轿,楚言枝眺望着,看她一路出宫门,由驸马接引而去。楚言枝努力想看清那匹高马上坐着的裴驸马,然而隔得太远太远,只看得出是个清瘦端正的少年。

    沿路十里歌乐吹打,红妆如绸,直至晚时方休。

    楚言枝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她好不容易有个能多说说话的jiejie,才两年光景就嫁出去了。

    三jiejie明年二月及笄,好像也快了。

    楚言枝望着楚姝渐垂的眼睛,止了到唇边的话。

    不光是三jiejie要嫁……再过五年,她也会离开娘亲,不知嫁给谁、嫁到哪去。

    成安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晚,去得也晚。及至隔年一月末,竟还隐有飞雪。

    楚姝及笄礼宴上,孟皇后未能出席亲自为她插笄,成安帝请了荀太后代行这一步骤。

    及笄宴后,孟皇后又与成安帝大吵了一架。

    孟皇后伏在床榻上,眼泪似乎都要流干了,最后几近央求地说:“放阿妍走吧,阿翊,我真的……真的悔了。”

    她已病到不能起身,连女儿的及笄宴都不能亲至的地步了。成安帝枯坐在床沿,松了她的手,缓缓叹出一口气。

    孟皇后望了他一眼,才惊觉他的脊背竟已显得有些佝偻了。

    孟皇后想起到当年刚刚嫁给他的时候。

    龙凤双烛一直燃至天明,他撩开她的盖头,弯着一双清俊眉眼对她说,阿妍,孤下半辈子还会继续待你好。

    平心而论,他确实待她很好,封她为皇后,封她的儿子为太子,最疼爱的公主也是她的女儿。可他不止是待她一人好。

    她怀璟哥儿的时候,他就收了如今的惠妃,后来又收了江贵人。孟皇后深知,他是太子,是将来的帝王,六宫七十二妃,再应该不过。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他对她越来越冷,她也对他越来越冷。本想就这样过一辈子,无非成一对怨偶,没什么的。她可以把心寄予佛堂,换片刻安静。

    可她爹死了,她都要隔上大半年才能得知消息的时候,她再受不得了。

    当年她执意要嫁给他时,信了他的话,以为等他登基为帝便会召父亲回去,继续为他辅佐江山。她等到他与旁人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父亲的死讯传至京城,也没等到他兑现承诺。

    到如今,她怎能不后悔。

    她想回家了。

    成安帝在这坐了片刻,忽然按了按眼角,起身走了。

    因挂念着孟皇后的病情,楚姝请求成安帝再留她陪母后几年,别太早将她嫁出去。成安帝也舍不得她,竟真的应了,让礼部明年再择人,婚期定到后年。

    又是一年夏时,年嬷嬷这夜再三问姚昭仪,钱公公那是否查到了芸姐儿的消息。

    姚昭仪始终无言,勉强糊弄了过去。年嬷嬷隐约能感知到昭仪和殿下都在瞒着她什么,转而来了兰心阁问楚言枝。

    楚言枝正倚着四簇云纹的架子床把玩一把双面绣狼的扇子。这扇子一面绣望月的白狼,一面绣正扑蝶的仕女,是狼奴端午回来的时候送给她的,连带着还有一把剑,说他学了一年打铁,还是打不出满意的样子,只好攒钱请人为她打了一柄,但剑柄上的那只小狼是他亲手雕的。小狼旁边还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剑奴”。

    楚言枝从没听说谁家武林高手的剑会叫剑奴这种名字的,就不太喜欢。狼奴如今聪明极了,很会揣摩她的意思,夜里的时候就把那两个字给磨掉了,重刻了“斩霜雪”三个字。

    以他现有的文化,能想到这三个字,也真难为他了。

    兰心阁内燃了驱蚊虫的香,年嬷嬷调整了下香笼盖子,在她身旁坐下了,夸狼奴这扇子做得精巧,绣技虽还不如殿下,却已胜得过大半闺秀了。

    楚言枝听了这话便想笑。

    狼奴较两年前又长了个子,整个人如抽节的青竹,她让人送去的衣服总是赶不上他长的速度,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后来她就特地让人把衣服做大些,省得都浪费,好歹能多穿段日子。

    狼奴不光长个子,他如今功夫也不错,听辛大人说,他都有些教不动他了,想过两年他父亲老定远侯从济州过来了,再请他往深里教一教他。这两年狼奴就先读读书,跟着底下那几个指挥同知和镇抚使办办杂务,这样将来入职锦衣卫,处理事物能更顺手些。

    楚言枝自是没意见,狼奴却不大高兴的样子,还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大部分的锦衣卫校尉都强了,应该能入职了才对。辛大人只摸着他的头,说他还是不够高,瞧着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还得再长两年。

    狼奴虽然不高兴,可听殿下说,他确实该多练练,免得将来办危险的任务受了伤、丢了命,那双眸子又露出了笑意,还歪着脑袋眨眼说:“奴不会让殿下担心的。”

    真是,谁有那么担心他了,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楚言枝把扇子丢下了,问年嬷嬷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年嬷嬷又是来打听芸姐儿那事的,楚言枝心里发紧,忙推说太困了,直接缩床里睡去。

    几次三番下来,年嬷嬷心里已经有数了。她捋了捋鬓边已有些花白的发,望着烛火用力眨了眨越来越昏花的眼睛。

    楚言枝不忍看她这样,过了会儿平躺下来,用扇子捂着唇,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拽了拽年嬷嬷的袖子:“嬷嬷,天儿太热了,明天给我做莲房饮喝好不好?他们做的都没你做的好喝。”

    年嬷嬷听了果然回了神,带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殿下呀,今儿你都喝多少了?哪能天天就喝凉的,你渐渐大了,得学会养护身子。”

    楚言枝哼一声,把年嬷嬷的手拽下来了,脸微红道:“我身子好着呢!每天就喝一点,不会有什么的。”

    年嬷嬷往她颈下些微的起伏处看了眼:“那也不能不注意着。等大时你就知道了……好啦,嬷嬷也累了,殿下好好睡吧。”

    年嬷嬷叹声气,起身提灯走了。楚言枝放了扇子,坐起身望她走远,看到她已半白的头发,垂头也叹了声气。

    恐怕嬷嬷已经猜到芸姐儿不在了。不过跟她差不多大的那个陈二姐,听钱公公说养得很好,原本干干瘦瘦都快病死了,如今已是个很爱笑的小姑娘了。

    年嬷嬷要是知道有她在,应该心里会宽慰不少吧。

    过了片刻,红裳领人进来了,问楚言枝可要现在睡下。

    楚言枝仰躺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甩着扇子玩。天太热,白天刚下过雨,空气又很湿潮,到处都是聒耳的蛙鸣声,吵得人难受。即便室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她也不怎么睡得着。不过想着这些灯点着,恐怕只会让屋里更热,楚言枝还是让她们把灯都吹灭出去了。

    等人都退下,室内重归宁静,楚言枝侧身朝里翻了翻,睡在玉质席簟更凉一些的那半边,又将薄被拢到了床外侧,对着墙面眨了眨眼。她思绪乱糟糟的。

    前两日二jiejie过生辰,和那位裴驸马回了一趟宫。她如今和裴驸马过得很好,婚后一年多就生了松哥儿。松哥儿养得白白胖胖的,逢人就笑。大jiejie楚欣嫁去那么些年,至今还没有生孩子呢。

    虽然松哥儿很可爱,但是楚言枝很怕生孩子,也没办法想象生孩子这件事。两年前她听说芸姐儿遭遇的时候,浑身都想打冷噤。

    二jiejie也说她当时生孩子很艰辛,痛得几乎想要干脆咬断舌头立刻死掉算了。幸而生下来是位哥儿,驸马和家中长辈见了都很高兴。驸马从此更疼她了,也很疼孩子。她想着等松哥儿再长两岁,就给他生个meimei。

    这话听得楚言枝整个人像被浸在了冰水里。她再看看二jiejie,二jiejie如今已作了妇人打扮,再不像是当初会牵着她的手,温声问她要许什么愿望,然后和她一起望着孔明灯越飞越高,直到望不见的二jiejie了。

    往后她也不可能再那样陪着她过上元节了。她的愿望已经实现,有了驸马、有了孩子,就算要过上元节,也是和他们一起过。

    楚言枝认真想过了,等她要及笄了,就向父皇恳请,也多留两年再嫁。等实在不行了,再想别的办法。看三jiejie的样子,她应该也不愿嫁,楚言枝决心就照着她的做。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和别的男子同床共枕这件事。别说睡在同一个被子里了,枕头放同一边枕她都受不了。她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儿,一个公主,为什么要和男人睡在一处?

    譬如这床,她一个人睡能自在地从这翻到那,多一个人就不成了。

    偶尔她会去北镇抚司亲自接狼奴回来,天热的时候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都似乎能闻见空气里一阵一阵的汗臭味,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脏,后来她就再没去过了。

    狼奴倒还算干净,知道每次都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袖子里放了许多备用的帕子,连木奴的衣服都是一天一洗、一天一换的。

    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都像她养的小奴隶一样,万事都能顺她的意。

    楚言枝将团扇随手丢在了枕边。

    她不想嫁人,甚至起了要仿效尚华长公主的念头……不如就找个快死的男人嫁去直接守寡好了,一辈子都干干净净的。小时候听他们说尚华长公主可怜,现在想想,哪里可怜呢?既不用像安平长公主那样和人天天吵,也不用像大公主那样跟人冷脸对冷脸。最重要的,是不用九死一生生孩子。

    那年在三jiejie及笄宴会上再看到尚华长公主的时候,楚言枝就发现了,她比前两年看着还要显年轻,指甲涂的红蔻丹,脸白白的,眼睛很亮。不像安平长公主,越来越憔悴。她的独女盛随瞧着倒很好看,听说和尚华长公主走得很近。

    但楚言枝暂且只会想想,并不敢真的这样做,主要是怕娘亲担心她。娘亲说,她已对她的婚事有了打算。

    楚言枝猜不透是什么打算。反正不管怎么算,都是要她嫁给男人,和男人同床共枕,给男人生孩子。

    越想越烦,楚言枝不想了,又把扇子盖在了脸上,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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