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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分熟 第19节

    唐秋水暗叹一声:还是得发疯才能解决问题。

    在热水器的问题上,经过协商,二人决定各退一步,折中,水温调到了45度。

    回到房间,唐秋水先是托着腮,茫然地在书桌前坐了会。理清思绪后,她从包里掏出了电脑。

    —

    北山公园。

    崇城十大公园之首,在h大研究生校区对面。

    这个点,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有成群结队跳广场舞的叔叔阿姨,有从外面实习归来的h大的学生,也有手牵着手散步消食的三口之家。

    不过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一间凉亭。

    凉亭里安着月光灯,灯下有两个人正在下象棋。一个年纪轻轻,一个年纪稍大,周围挤满了观棋不语的看客。

    二人战况正酣,目前看来,是年长的那个棋高一筹。

    梁渠也在公园里,他身着一套黑色的运动衫,穿行在一条人少的小道上,手上有一条牵引绳。

    他在遛狗。

    梁渠住的地方离北山公园很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公园里遛狗。

    今天的棒棒精力格外充沛,撒腿跑了好长时间都不累。溜的时间差不多了,梁渠手上施了些力道,示意棒棒停下来。

    棒棒是梁渠领养的一只比熊。它全身毛茸茸的,像团圆卜隆冬的雪球。性格也很乖,很亲人。但有个问题是,它在两岁以前都不会开口叫。梁渠带着它去看医生,医生说身体健康,只是晚慧而已。需要主人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引导,时间到了它自然会开窍。

    某一天,梁渠下班回来后,棒棒突然跑到他脚边无比清脆地“汪”了一下。听到那一声和别的小狗并无差别的轻吠,当时疲惫了一整天的梁渠感动得快落泪,蹲下来揉着它的脑袋说了很多遍“棒棒好棒”。

    对棒棒都能如此,为什么那天在办公室会对唐秋水会发那么大的火呢?

    想到这,梁渠半蹲下来拍了拍棒棒的脑袋。棒棒马上立起两只后腿,跳上来亲昵地蹭他。

    看着它那双又黑又亮、毫无尘杂的眼睛,梁渠心一动,不由低声问了句:“我是不是对她太凶了?”

    “我应该好好和她说才是。”其实那天唐秋水走出他办公室没多久,梁渠就冷静下来了。后来他深刻反省了一番,又忍不住替自己申辩,“她是第一次做实习律师,那我不也是头一回带实习律师吗。”

    “平时不声不响地什么也不说,就知道坐在工位上埋头敲字,那我怎么知道她都在想什么。把她的名字加在委托书上,我以为这么做她会开心,结果她给我整这一出……”

    复盘的时候总是清醒的,可争吵当时很难控制情绪,急了就会说重话。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路数一致,都挺倔,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各自行使着手上的先履行抗辩权——

    你不说,我也不说,我要你先说。

    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先找她说?”梁渠不太确定地看着棒棒。

    棒棒貌似真的能听到他心里的想法,汪汪叫了两声。

    梁渠当机立断,单手把狗抱起来,走到旁边的长凳上坐下。

    他正想去微信里面编辑消息,手机里先跳出来一条短信提醒:实习人员唐秋水刚刚上传了这周的实习周记,请您及时查阅、点评。

    梁渠有预感,他想说的、想听的话,这篇实习周记里都会有。

    梁渠点进律协官网,打开了这篇实习周记。

    「这一周,七天,每天的天气都很差。

    心情不好却不是因为遇上阴雨天,是因为身边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都被我搞砸。

    我左右摇摆,立场不明,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没做错。

    一场中期笔试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我却满分通过了。说这个并非在炫耀,我得感谢这只是一场笔试,否则我的成绩肯定不及格。因为尽管我背了很多法条,但其中的知识点完全没有掌握。

    被发现后,有个人站出来指着我的鼻?s?子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被骂当时我觉得好生气,气到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不理智的话来。等我冷静下来之后,怒意亦未消半分。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人说得不对。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说得都对。我只是耻于承认我做错了,没人愿意自证有罪。

    当我看到更多,了解更深之后,才终于肯坦诚。我愧对自己,愧对手上这本实习证,也愧对现阶段的我还只能参照适用的律师法。

    哦说到法,有一点我不能认同他。他说“法律是属于少数人的东西”,这话说得不对,因为——

    当法律还不能称之为法律,仅仅是个草案的时候,就知道竖起耳朵听取来往各路行人的意见。不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贫是富,是清洁工还是大学者,它都笑脸相迎。

    它谦逊而不傲慢,公正而不偏袒,普遍适用而非少数人私有。

    从制定到公布,它一直坦坦荡荡地面对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可以以它作武器,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斗争。

    滕怡静是个例,但又不完全是。我相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个滕怡静。明知蚍蜉撼树,明知输多赢少,明知不可为也偏要去为。

    正是因为有他们,热血无畏地站在了这一方法庭之上,把那些深刻的问题、尖锐的矛盾统统亮出来,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去关注去思考。

    渐渐地,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个体变成群体,少数变成多数。这样,我们国家的立法才有机会变得更加完善。

    我钦佩他们,羡慕他们,渴望加入和成为他们。但是学法知法崇法用法的我,反倒缺乏这样的勇气。

    我想错了,我以为只要有本律师证,拿张委托书,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台前。

    原来不是,我们一直都只是在幕后。

    滕怡静他们,才是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北山公园里,灯昧如星,树影若藻。

    不远处,坐在凉亭里对弈的两人,原本处于劣势的一方突然冒进走了一步险棋,对手被反将一军,局面瞬间逆转了。一旁观者无不对这一妙手拍案叫绝。

    梁渠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篇周记,轻轻摸了摸怀里棒棒的脑袋,勾起唇角:“唐燃果然没骗我。”

    第26章 特别法

    一年前,京州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新晋一位年轻的合伙人。在一众做破产清算、争议解决业务的合伙人中间,他显得有些另类。

    升合伙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扩大团队规模。好吧,没那么高大上,因为“团队”里除了他没别人。就是凡事亲力亲为这么多年了,他想招个助理帮自己分担一下工作。

    于是他让行政谭思在崇城律协官网上发布了一则招聘公告,自己也编辑了一条招聘消息发到了研究生同学群,想看看同学能不能给他推荐优秀的应届毕业生。

    招聘信息上有匡义的大名,不出两天,这位合伙人的邮箱就收到了近两百份简历,一份比一份好看。

    正纠结地不知道选哪个的时候,微信里收到了一个老同学发来的消息。

    唐燃:简历-唐秋水.pdf

    梁渠:?

    唐燃:你不是在招助理吗,这我堂妹,给个面子,安排个面试。

    其实梁渠跟唐燃并不熟,只知道班上有这么个人,毕业之后考去了法院。

    梁渠才不理他:凭什么?

    唐燃嬉皮笑脸:同学一场。

    梁渠:总共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同学?[微笑]

    这……唐燃尴尬改口:我堂妹很优秀的。

    梁渠:你知道崇城最不缺什么吗?

    唐燃:什么?

    梁渠:四条腿的豪车和两条腿的法学生。

    唐燃:……

    梁渠:优秀的人多得是。

    唐燃继续改口:她不但优秀,还很可爱,只要和她相处过没人会不喜欢她。你信我,你见到她也会喜欢她。

    ……无语了一下,梁渠认真和他说:唐燃,我是招助理,不是招女朋友,我要的是专业。

    唐燃:她专业啊。不止专业,还很热爱法律。这么说吧,她虽然年纪轻,但从她身上你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梁渠没再回复,似是铁了心要拒绝他。

    唐燃破釜沉舟,搬出激将法:罢了罢了,我早就听闻匡义有名校情结,还搞学历歧视,看来此言非虚。既然梁大律师也只看重这些东西,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殊不知歪打正着,梁渠就吃这套,他当即点开简历。

    遇目一霎,女生的蓝底一寸照片被贴在顶处,眉梢弯如勾月,笑眼明亮洁净,两边漆黑发丝整齐别于耳后,端静如一捧初开的雏菊。

    梁渠很快地往下扫了眼专业、特长、校园经历等内容,并没有多出彩的地方,就仿佛在看一个一般法——

    笼统,无差别,千篇一律,没有任何记忆点。

    目及最后一行,梁渠才找到了那个让他眼前一亮的特别法。

    女生写了两句座右铭,以法律二字打头:

    “法律不是嘲笑的对象。

    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它将形同虚设。”

    这份简历发给唐燃没几天,唐秋水就收到了一条让她开心到原地转圈的短信:

    「唐同学你好,我是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的合伙人梁渠,诚邀你于本周五下午三点来我所面试,地点崇城c区协茂大厦22楼。」

    —

    新北花苑十七单元楼四楼。

    唐秋水提交完这篇实习周记就退出去了。只不过在洗完澡回来,关机之前,她忍不住又登进去看了一下,发现状态从「已提交」变成了「已点评」。

    这说明梁渠已经看过了,并且对她写的东西发表了意见。

    唐秋水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在里面写了什么呢,不会写了一大段骂她的话吧。那天在办公室他骂得挺带劲儿的,说不定还有要补充的点。也不知道他会给她这周的表现打多少分,会不会直接不及格?

    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了半晌,唐秋水才惴惴不安地点开「查看」按钮。

    看到指导评语的那一刻,唐秋水咬着手指,想哭又想笑。

    她的带教律师给她打出了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和她的中期笔试成绩一样——

    100分。

    这个数字,像一个完美无缺的圆,瞬间将空落已久的胸腔填满。

    在分数下面,还有一句话,以第三人的口吻发出,像是对唐秋水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