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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合活 第40节

    严律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自己也算是看着长大了一批批小孩儿,但每次薛清极跟得了什么大病似的胡言乱语,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带孩子的时候哪个流程出了问题,这会儿看看隋辨这老实巴交单纯善良的傻货,顿时又重拾自信。

    薛清极的面色略有变化,正要开口,却听见原本一直嘟嘟囔囔的赵红玫忽然唱起了歌。

    这女人疯疯癫癫,唱的五音不全,却依旧能听出是一首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

    几人不明所以,却见徐盼娣似乎有了反应。她慢慢地扭动着头,一寸寸抬起看向赵红玫。赵红玫之前还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来,她越唱越高兴,尽管身体上的痛苦折磨得她浑身冷汗,却仍将儿歌唱到了结尾。

    严律心中多少猜到了些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不再跟薛清极较劲,抽着烟继续给赵红玫灌进自己的灵力,以维持她现在能看到女儿的状态。

    赵红玫唱完,四周也安静下来。

    徐盼娣以撑着身体勉强跪坐在地上,董鹿和肖点星一左一右手持符纸为她续着灵力,她看着赵红玫,含着泪无声地喊了一声“mama”。

    赵红玫摆了摆手,傻笑道:“去吧妞妞,去吧,再见你一回,妈已经心满意足啦。”

    这话出口,严律听到自己心脏石头落地的声音,却又感到这落地的石头溅起一片尘土,弥漫飘荡在他的心头,难以分辨其中滋味,只觉得朦胧中有一丝惆怅。

    斜一眼旁边的薛清极,见他已慢慢站起身,嘴唇微抿,眼神难以遮掩地露出困惑与茫然。

    徐盼娣哭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又指了指赵红玫,意思是担心她。

    “你去吧,我不做神仙了,你也做不成了,”赵红玫拍着巴掌道,“你走吧,妈也要走啦!去你说的那个什么地方,能把妈的病治好,把脑子里的癫虫捉住以后就没人嫌弃妈啦!”

    徐盼娣哭着比了个数钱的动作,又比划了半天,其他人都没太看懂,赵红玫却哈哈笑:“好,好!床垫下头,我知道啦,知道啦,不告诉别人……你们不知道,都不准知道!”

    她看着周围几人,眼神凶狠地嘟囔后半句,肖点星急忙点头:“放心,我们都是聋子!”

    徐盼娣破涕为笑,目光依旧不舍地看着母亲,又指着赵红玫的比比划划,然后狠狠地摇头。

    “嗯,不折腾啦,不找神仙也不做神仙了。你先走吧,等妈下去了就找你……”赵红玫像个小孩儿似的用手指戳戳脸颊,又比出一个戳徐盼娣脸颊的动作,“咱俩永远都是mama和妞妞。”

    徐盼娣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忽然从地上强撑着站起来,对着董鹿鞠了个躬,又对着肖点星鞠躬,再转向隋辨和孙化玉、薛清极和严律甚至是黄德柱,挨个儿地鞠了一遍,双手合十地拜了拜。

    严律心中暗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放心,你mama既已被寄生,仙门也不会不管。”董鹿擦了擦眼泪,挤出笑道,“除了她身体的问题,我们也会尽力联系她以后的去处问题的。”

    徐盼娣好似终于放下了个什么千斤重的东西,身体越来越轻,整个儿浮了起来,淡金色的光自体内涌出,绒绒地给她镀了个边儿。

    “要上路了。”严律低声道。

    赵红玫仰着头笑着看着女儿的魂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

    董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盘腿而坐,掐了个稍显复杂的印后闭眼吟诵仙门送走同门时常念的往生轮回词。

    徐盼娣的模样逐渐发生改变,死前留下的疤痕都已消失,脚腕的抓痕也消散开,一切生前的伤害都化作尘烟,又变成了干净健康的样子。

    她在逐渐聚拢的淡金色光芒中最后一次看向赵红玫,嘴唇未动,却有声音传出:“mama,你要再来找我。”

    这一声“鬼言”过后,她小小的魂魄终于随光而散,无风而起,冲破了隋辨设下的阵,化作点点光斑于夏夜中无声无息地飘散。

    阵中还要在这世上继续活着的人与妖目送着一个魂魄的离去,心中感慨万千,却都化作一声叹息。

    严律活了千年,早已看惯了这种魂归轮回的场面,见赵红玫仍旧痴傻地坐在地上看着女儿消散的方向,对孙化玉示意一下,后者立刻明白,在严律收手时给赵红玫的头顶落下几针。

    或许是真正地和女儿道了别,赵红玫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狂乱,木讷地任由孙化玉给自己扎针。

    小辈儿们终于完成了一件事,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今夜得到了薛家两口子的线索,却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接受。

    严律站起身,这会儿终于有了功夫去收拾自己千年前养出来的“败笔”,一个健步窜过去,朝着薛清极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骂道:“我今儿晚上就给你联系精神病院床位,你小子——”

    他这一巴掌落的其实并不重,却见薛清极朝前倾斜了一下,用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股热乎乎的鼻血竟然顺着手指缝向下流淌。

    严律的声音一下卡了壳,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清极,拽着他转向正对自己:“你是不是故意的,专门逮着这时候发作?”

    “妖皇真是会埋怨人,”薛清极捂着鼻子无奈道,“分明是你刚才踹我一脚,现在又给我一掌,竟埋怨起我来了。”

    “少给我放屁。”严律让他气笑了,没笑开便又皱起眉,“老毛病又犯了,头疼吗?”

    薛清极点头。

    严律道:“好,疼死你个王八犊子。”

    “……”薛清极幽幽道,“你果然狠心。”

    严律都懒得理他,将薛清极拽到旁边堆着周家杂物的地方,找了个淘汰了的小木凳子让他坐下,不顾薛清极的阻挡抬手给他简单地灌进了点儿灵力,勉强止住了鼻血,这才扭头又去问董鹿有没有和仙门联系。

    一帮小辈儿原本见这俩人都要打起来了,既不敢上前又害怕俩人给对方打出个好歹,没想到半道俩人又消停了,这才一哄而散各忙各的。

    “放心吧严哥,我已经和门里联系过了,已经有人赶来支援,我们等天亮再撤掉这个阵,那时来支援的人应该也到了。”董鹿办事一向利索,已安排好肖点星和隋辨,顺带着还让黄德柱也跟着忙活着清理打斗时留下的痕迹,“我寻思要不行就把赵红玫送咱们那边儿的医院,老太太自然会想办法把她安排好,联系她家里人的事儿仙门会找人去办。”

    见严律同意,董鹿这才放心,看看坐在墙根的薛清极,又低声问严律:“小年……哦,那位前辈怎么样了?”

    “他这是老毛病,没得治,凑合着活吧。”严律这会儿放松了,人也困起来,搓了搓脸,“我也去歇会儿,有事儿再喊我。”

    董鹿赶紧答应,又去赵红玫那边儿看着了。

    严律从杂货堆里实在找不到别的能坐的东西,左右裤子已经脏到家了,干脆直接在薛清极身边儿坐下,点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他不说话,薛清极也没有吭声,用纸擦着脸上的留下的血污,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已经安静下来的赵红玫。

    “甭看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严律吐出个烟圈儿,忽然暴起,狠狠地抽了一把薛清极的大腿,“你再给我挑事儿一次,我就直接招刀给你开瓢。你跟我说说,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薛清极挨了他一下,倒也不生气,只垂下眼沉默半晌,严律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却忽然扭头看过来:“人有执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反倒是好奇,你活了千年,从未想过强留下谁陪你么?”

    这话将严律问的一愣,他没再抽这小子,背靠着墙咬着烟没吭声。

    “虽然生死离别本为常理,但你我终归没有去掉七情六欲,难免不愿接受这些‘常理’。”薛清极低笑了一声,“钺戎跟随你最久,你没想过让他再留久一些么?……我虽只剩残魂,但也并非没有办法强留下来,你也没想过吧。”

    严律没忍住笑了:“钺戎……那时候我还年轻,他死的时候我虽然难受,但还不至于受不了,后来我活得久了,活得长了,活得百无聊赖没滋没味的时候……当然是想过的。”

    这话超过薛清极的预料,他略显惊讶,却并未打断严律的话。

    “等我意识到自己活的没意思的时候,也是我身边儿的人换了不知道多少岔的时候。”严律淡淡道,“当你每天睡醒看到一个人,就会想到这人迟早也要死的时候,你就发现自己好像跟谁都没必要联系了。我那时候只觉得干什么都没劲儿,身边的面孔换来换去,说来也好笑,竟然只剩你没换过。”

    薛清极心中明暗难辨,他死前从未听过严律说这些,这会儿竟然有些恍惚。

    严律看着手里烟头的红点儿:“但你也是要死的,我虽然能找到你,可每次都要重新开始。”

    “……你既然知道,”薛清极轻声道,“就当理解我对赵红玫说的话。”

    严律笑了笑,看他一眼:“你真奇怪,难道以为你那半拉倒霉残魂能替代你这个人本身吗?”

    薛清极愣怔。

    “你那些倒霉转世既没有经历过你本人的人生,也没有接触过同样的人,没有生活在同一个环境,甚至没有关于我的记忆,转世又怎么样,那都不是你。”严律道,“我不会把他当成你,就像不会认为薛小年和你是同一人一样,更不会让谁为我留下,对我来说都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想通了这一点,我就再也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

    他说的直白又理所当然,好像薛清极本来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即使是千百次的转世,在严律的眼里,薛清极始终都是千年前他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那一个,人潮海海岁月漫漫,都是独一无二绝无替代的。

    薛清极也终于明白,千年前那些拉着严律的手咽气儿的妖或者人询问严律自己是否还能再回到妖皇身边时,严律为何从不回答。

    因为对严律来说,那些转世都已是新的人,当有崭新的人生,前世前尘都已如过眼云烟了。

    薛清极只觉得喉咙干涩,却依旧固执问道:“那你一直找我,岂不是毫无意义。”

    严律想了想:“我那时候并不确定你魂魄重聚后是你本人还是和重新投胎一样建个新号,所以只是等着那天的到来。如果你真的不记得我,我也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了,对我来说,小仙童就真的不在了。”

    他已习惯了接受这种“这个人真的不在了”的现实,但说到最后时,口中却仍觉得有些发木,只能又抽了几口烟。

    薛清极竟然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他实在不知道,对这位妖皇来说,这漫长的生命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折磨。折磨着严律本人,也折磨着现在在听这些的他。

    严律看着远处的赵红玫,不知怎的竟开口道:“我很羡慕你们这些记性好的人。”

    “是吗,”薛清极也看着赵红玫,“我以为妖皇总喜欢把人抛诸脑后,恨不得全忘了才好。”

    严律轻叹了一声,薛清极极少听他这样的叹气声,侧头回来看。

    严律的眼睛半眯着,靠在墙上跟做梦似的开口:“要是能一直记得,就跟这人一直活着似的,只不过是在脑子里活着而已。”顿了顿,忽地又笑了,“这么一说,我每回看到你那些长得跟你特像的转世,就会断断续续想起点儿相关的记忆。有意思,这倒也算是你一直活在我脑子里了,可惜活得不咋完整。”

    他自己说这话时并不当回事儿,只是随口提起,压根不管听到这话的薛清极是什么想法。

    薛清极闭了闭眼,想到严律从自己那些痴傻的转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觉得自己如同分裂成两半,一时感到浑身如浸泡在温水之中,一时又恨不得提剑给这老妖怪来一家伙算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里透着不自觉的柔软:“……那你要再多记久一些,让我在你脑子里活得好一些。”

    严律抽着烟“唔”了声,突然一拍大腿:“哎说起这个,你之前有个转世巨倒霉,摔坑里摔掉两颗牙半个月啃不了骨头,我就端着骨头坐在你床头啃,你傻不愣登的连哭都不知道——”

    “行了!”薛清极带着笑冷漠地打断他,“我看你记性好得很,只是全用来恶心我了。”

    严律摊摊手:“你看,你现在的表情和那会儿一样,我看到你本人就能想起你转世,这也很合理吧?”

    第33章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小堃村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隋辨的阵也没敢轻易撤掉。

    被赵红玫差点儿给弄死的周栓这会儿仍未清醒,光看他这状态, 严律估计他这几天能醒都够呛,只能让孙化玉先给孩子弄回屋里看看情况。

    董鹿也强打精神去给孙化玉打下手,隋辨因不确定阵能坚持多长时间而去了周家前门他下阵眼的地方检查,黄德柱则因耗损过度, 直接进到周栓屋里找了个地方猫着睡觉了。

    几人原本是想把赵红玫也一起带屋里先歇歇, 但即便是徐盼娣走了,赵红玫也依旧不乐意靠近周家,她心脏的孽气被孙化玉施针又配合符给暂时压制, 因本人有了配合的意思, 所以这回至少能拖到仙门来人再想办法。

    赵红玫在送走徐盼娣后仿佛整个人的魂儿也跟着被抽走了,麻木地找了个墙根坐下, 因为身体问题而沉重地喘着气儿,眼神麻木地看着地发呆, 肖点星被董鹿安排过来盯着她。

    她身体的痛苦原本也就是因为被寄生而导致的,但现在一通折腾下来竟然还能活着却也是寄生影响的, 这事儿倒是十分讽刺, 但严律不想过多评判,只看着赵红玫,低声道:“虽然是个疯子, 她到底也是当娘的, 不忍心看女儿受苦。我一开始就不觉得你挑唆她的那些狗屎话能有什么用,但就是觉得得抽你一回才解气儿。”

    即使是坐在小板凳上, 薛清极也保持着一个还算规矩的坐姿,闻言轻笑了声:“我挨你教训的次数反倒比师父还多出许多。”

    妖皇并不承认:“我们妖可没你们仙门规矩大, 哪儿那么多教训你的时候。”

    “‘规矩’本就是因时因地而可轻易更改的,仙门的规矩从来都好遵从好应付,倒是妖皇的规矩属实是难为人。”薛清极慢悠悠地说道,“那回我曾在被困脱身后略惩戒了下作乱的妖,无非是手段厉害了些,仙门得知后也不过是口头告诫,反倒是妖皇,一见面便破口大骂,只恨不得挽袖子抽我两巴掌,我师父都只敢在旁附和,还要拉着你,以免你真打我一顿。”

    严律使劲儿想了想,确实是没想起来。

    见严律苦思冥想,薛清极贴心道:“妖皇不必硬要回忆,左右你年纪大了,这些事儿记不住也是常有的。”

    他这阴阳怪气的狗样儿真是千年不变,严律撇了下嘴,竟然还真心安理得地不再回忆。薛清极虽然打以前就又犟又性格邪门,但也不知道怎的,对妖皇还有些尊重,每回发作时挨了妖皇训斥或见真把他给惹毛了,反倒就消停下来。

    上辈子薛清极虽因杀戮过重而在仙门有些口碑问题,但好歹直到死也没做出过什么欺师灭祖邪门歪道的缺德事儿,严律自觉今天给他一脚又抽了他一巴掌,这小子总归要老实些了,这才打了个哈欠,困意浓重起来。

    兜里最后一根烟抽完,严律的困劲儿还是没能消散,这几天的奔波耗损加上神经紧绷对他影响也不小,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睡前还不忘含糊地跟薛清极嘱咐一声:“你哪儿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儿,少把自己往徐盼娣那角度套,这世上哪儿有完全处境一样的人啊。”

    薛清极没有回答,严律抱着肩膀混沌地睡过去前,瞧见他侧头过来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等肖点星也打着哈欠站起身活动时,发现严律早已歪着头睡着了。

    这位传说中的妖皇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这破地方也能靠着墙就着,只是梦里还锁着眉头,好像有太多糟心事儿,睡得并不安稳。

    也可能是因为右臂正被人轻抓着看,所以才睡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