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最好别死,死也别死在这里。 裴云暎不知陆瞳心中思虑,只拿起桌上药瓶,药瓶不大,瓶身精致,他拔掉塞子,犹豫一下,洒在肩上。 陆瞳:“……” 她蹙眉:“你上药隔着衣服?” 行医这些年,陆瞳不曾见过有人这样上药。裴云暎这幅遮遮挡挡的模样,不知道的会以为他在下毒。 裴云暎动作一顿,道:“你屋子太小。” “那又如何?殿帅上药还要跑着上不成?” 裴云暎噎了一噎。 半晌,他望向陆瞳,提醒:“我在你寝屋脱衣上药,陆大夫不怕有损闺誉?” “别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夫。” 他故意咬重“未婚夫”三字。 陆瞳皱眉看着他。 她没想到裴云暎想得这般琐碎,忽而又想起在遇仙楼时,为避戚玉台怀疑她主动抱紧裴云暎,裴云暎微微僵硬的身体,和刻意拉开的距离。 思及此,陆瞳的语气里就带了一丝讽刺:“裴大人多虑。” “在我眼里,你和当初埋在树下的半块猪rou没有任何区别。” 裴云暎:“……” 他平静朝陆瞳看去,陆瞳神情冷淡,以至于让人难以分辨她这话是认真还是在玩笑。 昏暗灯色下,二人对视良久。 过了一会儿,裴云暎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淡淡开口:“你说话真难听。” 陆瞳心中冷笑。 这位昭宁公世子大半夜被满城追查,以此人手段,未必找不到脱身办法,偏偏闯进仁心医馆躲避追兵。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裴云暎就是故意拉她一道下水,或许是出自他某种恶劣的趣味。 既然他们已看穿彼此的虚伪与假象,就没必要在表面上装作客气与礼貌。她现在是不能将裴云暎怎么样,可能让这人心里不痛快一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陆瞳懒得掩饰自己的冷漠与不耐。 许是因为陆瞳那句拿他与猪rou相比的讽刺,再迟疑下去反坐实了他忸怩,裴云暎不再踟蹰,伸手撕开肩头被利器划开的衣料。 衣料撕开的瞬间,裴云暎皱了下眉。 陆瞳抬眸看去。 目光所及处,这人右肩至小半个背部鲜血淋漓,像是箭伤。不见箭勾,只有翻起的皮rou,看着就触目惊心。 陆瞳心中暗忖,带着这样的伤口,此人还能谈笑风生,裴云暎的忍性倒是比想象中更强。 他拿起桌上药瓶,像是要洒上去,忽又觉得似乎太潦草了些,遂问陆瞳:“有水和帕子吗?” 陆瞳点头:“有。” 似是没料到她这次这样好说话,裴云暎愣了愣,随即笑道:“多谢……” 下一刻,陆瞳打断了他的道谢。 “加银子就行。” 裴云暎:“……” 陆瞳起身,找到银水壶,找到花架上的木盆,往里倒了些热水。又找了方干净帕子浸在其中,端着热水走到裴云暎跟前,把木盆放到桌上。 裴云暎看了看眼前的热水,想了想,把刚才陆瞳还给他的五十两碎银往陆瞳面前一推。 “够吗?” 陆瞳把银子收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装好:“勉强。” 他摇头笑笑,没计较陆瞳坐地起价,伸手拿起水盆里的手帕,拧去多余的水。 手帕是女子的款式,浅蓝的帕子,上面绣了木槿花枝,女子贴身手帕常洒香粉,或是熏香,这帕子却只带淡淡药草味,与陆瞳身上的清苦药香如出一辙。 裴云暎握住手帕,反手擦拭肩上的伤痕。 血迹被一点点拭净,露出狰狞的伤痕。陆瞳看得清楚,箭伤从斜后方向上,他应当是背后中了箭。 裴云暎擦完伤口,放下手帕,拿起药瓶往肩上洒药粉。他一只手不太方便,药粉一半洒到伤口上,还有一半洒到了地上。 陆瞳倚着桌沿,冷眼瞧着他动作,突然开口:“暴殄天物。” 裴云暎:“……” 他又好气又好笑,道:“陆大夫,你我虽然算不上朋友,至少也是熟人。” “这样对一个受伤的人,不太好吧。” 窗外风雪渐浓,朔风将窗户吹得更开了一些,檐瓦上渐渐积起一层白霜。透过灯笼微弱的暗光,可见满院大雪飞舞。 屋中摇曳的灯色下,窗下人影朦胧。一朵雪花顺着窗隙飘进里屋,落在人束起的发梢,很快消失不见。 陆瞳起身,走到裴云暎身后,夺过他手中药瓶。 裴云暎一怔。 陆瞳平静道:“伤药很贵,你再浪费,就只能另付五十两再买一瓶。” 裴云暎手中所持伤药,原料虽不贵重,制作起来却也十足麻烦。 她一向见不得旁人糟蹋药物。 裴云暎闻言,这回倒没说什么,只转过头笑笑:“有劳陆大夫。” 陆瞳站在裴云暎身后,他肩很宽,箭衣穿在身上,勾勒足够漂亮的身型。目光所及处肌肤并不似那些白瘦文弱的公子,许是因常年练武的关系,肌理匀称,蕴藏力量。 陆瞳一只手扶上他肩头。 裴云暎身子微僵。 下一刻,陆瞳一扬手,“撕拉——”一声,面前本就撕开的黑衣被扯了大块下来,连带着被血黏在一起的皮rou。 裴云暎倒吸一口凉气。 “一点小伤。”陆瞳拿起药瓶,均匀洒在他伤口处,“殿帅何苦大惊小怪。” 裴云暎回头,拧眉望着陆瞳:“陆大夫这是公报私仇?” “怎么会?”陆瞳塞好瓶塞,将药瓶放到裴云暎掌心,微微笑道:“上药总会有点痛感,裴大人切勿讳疾忌医。” 裴云暎定定盯着她半晌,过了一会儿,自嘲般点头:“好吧,陆大夫说了算。” 陆瞳眸色微动。 她故意下重手让裴云暎吃痛,这人却还能和颜悦色与她说话,养气功夫倒是一流。 上过伤药还得包扎,陆瞳从医箱里剪了包扎用的白帛,走到裴云暎身后替他包扎。 裴云暎似乎很抗拒与人过于亲密接触,有意无意微微拉开距离,倒是陆瞳并无此担忧,伸手绕过裴云暎肩臂,从身后替他熟练包裹。 说起来,裴云暎肩头伤口不算太深,然而肩头往下背部一部分另有一道狰狞刀痕,应当是旧伤。新伤旧伤添在一起,应当很难忍耐,但今夜自始自终,裴云暎都没露出一丝半点痛楚之色。 或许是因为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又或许,只是他能忍罢了。 陆瞳剪去包扎好的白帛边缘,顺口问:“这里曾有旧伤?” 裴云暎顿了顿,道:“是啊。” 陆瞳瞥一眼那道陈旧的刀痕,刀痕极深,不知被什么人缝过伤口,然而缝得乱七八糟,简直像是她幼时的女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歪歪斜斜,烙印在裴云暎背后,像一道滑稽的暗红墨痕。 她道:“像仇人为你缝的。” 能将人伤口缝成如此模样,简直像是故意的。 裴云暎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梨涡越发明显,“算是吧。大夫是个小姑娘,刚从医不久,医术是不如你,不过报复心倒是和你一样强。” 桌上油灯快要燃尽,陆瞳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另一盏,边倒进灯油,边开口:“你做了什么,她要报复你?” 裴云暎想了想:“也没什么,几年前我在苏南被人追杀受伤,躲进刑场后的死人堆里。在那里,遇到一个偷尸体的小贼。” “她救了我,给我治伤,不过不太情愿。” 陆瞳一怔,手上灯油倒进,却忘记用火石点燃。 一瞬电光石火,往事冲破重重雪幕扑面而来,有遥远画面自面前浮起,将纷纷雪色映亮。 裴云暎并无所觉,抬眸看向窗外。 盛京风雪夜,窗前一点微弱灯火照得外头飞雪绵绵,檐上地下粉妆银砌,天地一片茫茫,竟生孤寂空凉之感。 他的声音也如雪一般轻寂。 “说起来,遇见她那天,也下了一场雪。” 像是为了映衬他说得那般,院中簌簌雪粒顺着窗隙飞到桌前,白霜落进花灯,荡出一点泛着冷气的涟漪。 他转向陆瞳,笑着开口。 “那可是苏南十年难遇的大雪。” 陆瞳猝然抬眼。 刹那间,雪花覆住灯芯,最后一点微光晃了晃。 烛火熄灭了。 情人节快乐宝子们!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刑场初遇 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鹅毛纷纷而下。 永昌三十五年,苏南迎来十年难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盖苏南城中大小长街,嶙峋树枝在寒夜月光里落下吊诡虚影,家家户户家门紧闭,透过两街亮着灯的窗隙,偶尔飘出些腊八粥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