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再次遇到凌正是五年后,在金陵陆军医院临时救护所,我套着简易的白大褂,一张脸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就那么看着他从大门口走进来。 我直直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不太敢相信。他身后跟着一群穿飞行夹克的男人,人人神色凛然,我鼓足勇气,试着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他摘下头上的皮帽,轻轻敬了个军礼,看着我,挺平静地说,对不起,不记得。 * 那天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元月。她和凌正是偶遇,也是久别重逢。 展薇趴在医院二楼窗口喊她的名字,拜托她去院门口的药剂室拿两瓶酒精。严馆雅应了一声,让面前的伤兵稍等,来不及解开手上缠着的绷带条,就朝门口小跑而去。 幸好,空空荡荡的架子上还有几瓶剩余。她随手拿了,拎在手里出了药剂室。拐弯经过大门口时正听到一阵汽车轰鸣声,她下意识偏头望了一眼,只一眼,就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门口外停着三辆军用皮卡,呼啦啦下来一大群人,打头的是个年轻男人,腰背笔挺,身量颇高,他似乎朝守在车里的人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其余十几人大步进了院子。 这样一小队军官,数量虽然不多,却顷刻吸引了院门口所有伤兵的注意。他们望着那群人身上的棕色飞行夹克和黑色皮帽,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 和他们不一样的军种,空军。 两三百米的距离,宛如一个世纪那么久。严馆雅死死盯着打头那人,两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还没等他们走近,她像梦游似的,径直迎上去。 …… 直到,他说出那句话—— 严馆雅僵着,紧了紧手里的两只玻璃瓶,没作声。 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和她叙旧,直接迈步越过她,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反倒是他身后的下属们,一边跟着朝前,一边全扭着脖子回头瞧她。 严馆雅站在原地目送男人走远,直到他进了医院大楼再也看不见。失魂落魄,目光惶惶。 “怎么了,你认识?” 展薇从她背后探出头,迟疑道。一个问得克制,一个回得坦然,看这情形,怎么也不像随意认错了人,倒像是欠下的情债。 严馆雅没有否认,闷闷地嗯了一声。 金陵冬日的风干冷刺骨,吹在脸上像一道道巴掌,扇得人生疼。可再疼,也没能将她扇醒。 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可真正见了面才发现,那张脸,化成灰她都能认识。 严馆雅猛地一转身,将那两瓶酒精塞到展薇手里,不顾她一脸惊诧,朝楼里追了过去。 * “阿正,方才那小护士,你认识?” 医院四楼的走廊,二分队队长齐鹏和凌正并肩走在前面,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原不想多事,奈何身边这位从方才起就沉着脸,显然情绪不对。明明认识却不肯承认,这问题可就大了。 闻言,凌正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默了半晌终于颔首道:“嗯,老家的一个meimei。” “表妹堂妹?” “……不是。” “我就说,人家一口叫出你名字,连口罩都没摘,你就开始摇头。” 齐鹏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是老乡怎么不认?瞧见没,人姑娘都快哭出来了。不是我嘴碎,对待姑娘不能像对待敌人,要懂得怜香惜玉,欠下的债早晚……” “学长。” 凌正无奈,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多年没联系了,她不知道我当飞行员,没必要打扰她。” 一听这话,齐鹏愣了愣,竟听出几分爱护之意。 “阿正,你们……处过啊?” 凌正脚步一顿,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 没处过反应这么大?齐鹏心里有数,旋即不再言语。 这队人在伤员遍地的医院格外醒目,严馆雅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上了四楼,终于被拦了下来。 “站住,这层不许闲杂人等进入。” 拦下她的不是护士,竟是步兵警卫。严馆雅看了眼他背着的枪械,朝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的,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眼?” 那警卫瞥了她一眼:“你找谁?” “就刚刚进去的,那个领头的军官……拜托了,他是我哥哥,我有急事找他。” 严馆雅摘下口罩,恳求道。 “什么哥哥meimei!这层是受伤飞行员的病房,别攀扯乱七八糟的!说不出部队编号和姓名,不许进。” 除了他的名字,她什么都不知道,遑论部队编号。警卫不耐烦地赶人,严馆雅低着头,默默下到了三楼楼梯口。 她不肯离开,警卫也不再管她,任由她在楼梯口站了半小时。直到小腿都站麻了,严馆雅也没再看见有人下楼。 “小严?” 严馆雅应声回头,竟是陆军医院的周院长。 “在这儿站着干嘛,不舒服?” 周院长关切道。 严馆雅赶忙摆了摆手,有些尴尬道:“不是不是,我觉得有点闷,就,在窗口透透气。” “傻丫头,大冬天吹冷风,晚上容易头痛。” 周院长平日待她就很照顾,没太责怪她,反而松了口气道:“不过休息休息也好,你这天天跑来跑去,我看着都累。金陵女大这批支援的学生里,就你最认真勤快,忙了一整个寒假也没请一次假,学文学的女孩子,难得这么有毅力不怕苦。” “院长言重了,都是我该做的。” 严馆雅诚恳道。这里任何一位伤员都比她能吃苦有毅力,她当不起这样的称赞。 “我可不爱说场面话,夸你也是真心实意。这样吧,先别下去了,你陪我上去送点东西。” 周院长将手里的托盘递给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道:“楼上是空军地盘,都是一群在天上乱窜的家伙,野得很,最瞧不上咱们陆军,进去少说话。” 她愣愣地接过托盘,跟着周院长上楼,等她回过神已经站到病房门口了。 屋内隐隐约约传出说话声,周院长一敲门,说话声就停了。严馆雅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进去,地上立着一双双军靴,她微微抬头,一眼就望见床边站着的那人。 房间很大,也很干净,和楼下那片临时救护所的环境截然不同。屋里一共摆了三张床位,凌正站在中间那张床的左侧,眸如点漆,一语不发地望向她。 男人的面容和记忆里那张脸渐渐重叠,除了更胜从前的坚毅冷厉,几乎没变。 他自小便眸色极深,眼瞳是那种如墨的黑色,外加眼尾上挑,面颊略显瘦削,怎么看都是一幅乖戾张扬的长相。奈何他个高背直,整个人板板正正,不苟言笑,未语倒教人先畏惧三分。 当然,现在也一样。 从升上高中起,每逢有人问严馆雅,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她总能脱口而出:“眼睛要如何如何……”,好像记忆里根深蒂固觉得男人好看,就要眼睛好看。估摸再过十几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她还是会坚持这种观点。 院长在和他身旁另一个男人交谈,他就那样轻描淡写地望着严馆雅,连病床上躺着的江暮都注意到了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 “齐鹏,这位是?” 周院长似乎谈完了正事,笑眯眯地转向凌正:“小伙子看着年轻,也是五大队的?” 凌正立正,行了个军礼:“空军第五大队一分队队长,凌正。” 闻言,周院长脸色却变了变,下意识转头看向齐鹏:“怎么是一分队队长……那白小子他……”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皆是一暗。齐鹏抿唇,勉强出声道:“他半年前就殉了,凌正是他一手提上来的,现在接任一分队职务。” 周院长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控制住了没失态。他缓了好半晌,方才沉痛道:“难怪!难怪他父亲……那他太太和孩子?” “我交接。” 齐鹏平静道:“老白上去前交代过的,按军中规矩来。” 严馆雅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空军们的谈话,她不太懂,却能清楚看见凌正脸上的肃穆之色。这些年,仗像是永远也打不完,死再多的人都不足为奇。凌正参军,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她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选择成为飞行员。 地上跑着的人都站不稳,天上飞的,哪里有安稳日子过? 江暮躺在床上,手脚都绑满了绷带,嘴却还能动,打圆场的本事是有的:“院长,别看凌队年纪不大,本事可不小。当年在航校,他命中率全期最高,如今队里能胜他的恐怕也只有大队长了。” 凌正不笑也不说话,齐鹏伸手,捋了下江暮的后脑勺:“就你废话多!你比他低两期,怎么知道他命中率第一?才第几次上去就摔飞机,等你伤好了让一分队和二分队比一场,看看到底谁是菜鸟。” “嘿嘿,您和凌队都不是,我是。不过就算是菜鸟,也打下来一个小鬼子,迫降的时候……” 江暮咧着嘴滔滔不绝,总算渐渐缓和了气氛。其余跟来的年轻人相互间扯东扯西,没话找话,凌正只偶尔回答几个字。 他过去就话不密,能省则省。 很快,周院长给三人做完检查,收拾东西要走。他刚刚转身,又转了回去,停在凌正跟前叹息道:“空军不好干,前辈后辈全在天上看着,别给你分队长丢脸。” 他应了一声,敬了个礼。 院长要走,严馆雅自然不能不走。关门前,她深深望了一眼凌正,他却偏着头根本没在意。 严馆雅讪然,又免不了有些气恼。既然名字没错,人就更不会错,他分明是故意装傻。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