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請和親(1)
1 自請和親(1)
天氣回春了,尚京中的樹枝都開始長出嫩葉,但城外的路還像剛溶雪一般冷,愈往北走風光愈是蕭瑟。 和親的隊伍走了快十五日,前一晚沒碰上驛站,就在馬車中過夜,蓮華只用帕子抹了抹身,渾身不舒服,幸好今天到下午就決定歇在路過的小村莊,婢女珍時忙上忙下,總算給她抬了熱水進屋,侍候她泡下。 馬車內雖已鋪滿軟墊,避不過路途顛簸,把她顛得似混身骨頭都要碎掉,泡進熱水的時候覺得那酸是從骨髓中透出來的,跑到rou裡,又融在水裡,舒服得叫她歎了出聲來。 時珍替她洗著髮,細細地按摩她的頭皮:「辛苦姐兒了。」 她的臉被熱水熏得紅通通,閉著眼頭一點一點地快能睡覺,卻被珍時扯了扯頭髮,朦朦朧朧地張開眼睛說:「輕點。」 「是的。」珍時放輕了手勁,又說:「姐兒,不能睡呢。你今個兒只用了個大餅,秒留在叫膳了,你用過再睡,不然要餓壞了身體。」 舟車勞頓多日,蓮華沒有水土不服已算好的了,哪有胃口吃東西,只搖頭說不餓,洗完澡絞了髮就直奔床上。 珍時看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無何奈何,想想雖是開春了,隊伍越往北走還越要冷,自顧自到外室打開行裝給蓮華找件厚些的披風去。 聽到珍時離去的腳步聲,蓮華才探出頭來,在床上毫不優雅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換了幾個躺姿,都還睡不著。 自離京後,不管在馬車中、驛站裡還是客棧內,她沒有一天睡得穩。認真說起來不止是離京後,自從王顧成領兵抗南花開始,她就沒有好好睡過。 或是心緒不寧睡不著,或是惡夢連連被嚇醒,眼底的陰影愈來愈大,母親甚至替她請了大夫,大夫說她肝火重,開了藥,她喝了好幾劑也沒有感到好轉,便偷偷把藥倒掉。 毛病沒好,倒是學到一身裝睡的本事,為免婢女們知道,她裝睡時呼吸平穩、表情安定,甚至眼珠時不時自然轉動,誰看了不以為她正在做美夢。 秒留入房,想跟珍時說些什麼,被珍時止住了,她先入了內間,看了眼裝睡的蓮華,幫她拉了拉被子,再出外間,壓低聲音說:「姐兒睡了。」 「不用膳嗎?」 「醒來再說吧,沒胃口也是正常的。」然後兩人悄悄地離開,輕輕把門合上,床上的蓮華又重新張開眼。 她睡不著,卻不再因為擔心遙遠戰場上的那一個人影,而是愧疚、心傷、無力。 蓮華郡主在元親王書房外前跪了一整晚了。 初秋的午後秋老虎曬得磚地發燙,晚風卻是又寒又陰。郡主昨晚托著夜宵進了書房,但不久親王忽然大怒,把愛惜的墨硯都摔掉,郡主沾了一身墨水,被趕了出門。 親王怒而不見,郡主也不走,就在門外的石階前跪著,晚風滲骨,她婢女取來的披風下微微發抖,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累的。 親王也整晚在書房中,待到晨光透入房間,他看著窗眯了眯眼,喝一口熱茶,問身邊的隨從:「阿齊,她還在外面嗎?」 「是的。」阿齊稍稍彎了彎腰,又道:「爺,快卯時了。」 元親王伸手揉揉自己的太陽xue,頭痛的來源不知道熬夜還是門外的不孝女:「我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女兒?」 阿齊不敢正面回應,只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可憐天下父母心。」他看到放在桌角的百合蓮子湯,拿起湯匙盛了又倒回去,最後喝了一口,都涼掉了,有點太甜,蓮子還未熟透,咬下去太硬,大概真的是她親自熬的,空著的手在桌上敲了敲,像是決定了什麼:「把那件貂毛的披風拿出來,去給她披上吧。」 這是叫郡主再繼續跪下去的意思嗎? 阿齊心裡這樣想,還是應了是,在內屋的衣櫥找出披風。 打開書房的門,一陣寒風迎面而來,郡主低著頭看不到表情,身後陪她跪著的婢女珍時先注意到阿齊,輕聲喚:「齊叔。」 阿齊點了點頭,放輕腳步走近:「郡主睡著了?」 蓮華聽見了,抬頭看向他,他趕忙側過身,向她行了個禮,才看見她該紅的唇蒼白,該白的眼卻通紅。 他把披風遞給珍時:「爺讓給郡主披上。」 那是男式披風,在她身上顯得她更瘦小些,阿齊看著她,張張口還是沒有說話,轉身想要回去,卻見元親王已站在門口。 「尚蓮華。」親王呼了她的全名。 她不禁顫抖,整個人拜了下去:「爹爹。」 看著她如此卑微的模樣,元親王不禁握了握拳:「蓮華,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爹爹,蓮華願往和親。」 「穆國冬寒夏熱,萬里荒漠,不是你想像的好地方。」 蓮華的額抵著冰冷的石地,她抿著唇,不發一言。 「穆國之王年屆六十,粗野難耐,姬妾成群,不是你想像的好丈夫。」 「在尚國,你是千金之軀,在穆國,你只是後宮三千。」 「蓮華,」他重覆一個問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她緩緩抬起頭,不自覺流下眼淚,流在被風吹了整晚的臉上痛得如是滾水燙過,她開口還是同一句說話:「蓮華不孝、不悔,願往和親。」 她有點搖搖欲墜,身後的珍時扶住了她,親王也踏前兩步扶她的肩:「扶郡主回去,叫太醫。」 蓮華拼命地搖著頭,明明已是累透還是喊了出聲:「女兒求你了。」 隨從們不知該不該扶起郡主,有點手足無措。親王深深地看著蓮華,伸手替她擦去眼淚,呼了口長氣,道:「如你所願。」 元親王是當今尚朝聖上的同胞兄長,比聖上年長十歲,惟自稱慵惰,在先帝駕崩後僅以攝政王身份輔政,三年後更把全部權力交還聖上,兩人感情甚佳,兄弟至今不時把酒談歡,扺足而眠。 尚朝內憂雖不顯,外患卻甚重,上有穆國下有南花,南花早兩月突擊尚朝邊境的一個城池,尚朝雖已急急調兵,卻屢戰屢敗,更傳出領軍的王顧成受傷的消息。 穆國趁人之危,送來一個名不經傳的王女和十匹血汗寶馬,要求尚朝也把王女嫁過去以示兩國友好。 尚朝的公主只有皇后所誕的一個嫡女,怎麼捨得嫁去和親,穆國也是看準這一點,邊境的兵馬蠢蠢欲動,現在南北受敵,皇帝煩得焦頭爛額。 蓮華郡主作為元親王的么女兒,可是與帝姬一般地位的明珠,她要往和親的消息一傳出,多少想攀附的家族連呼可惜,但又對她沒有落到其他家族手中內心暗喜。 她本人對這些暗湧無知無覺,趁時珍背過身去,默默想把薑湯倒掉,卻還是被她抓住:「姐兒!倒掉一碗,奴婢給您端個三碗上來。」 嚇得蓮華的手抖了抖,但幸好沒把湯水都灑掉,穩住手後盯著薑湯有些悶悶不樂:「都喝三天了。」 「才喝三天,奴婢可是準備了三個月的薑,喝到夏天就差不多了。」 她驚訝地張了張口,時珍還是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便還是低頭灌了薑湯入口。 略略燙口的,流入胃中整個人都暖起來。 時珍滿意地接過空碗,這次另一名婢女秒留卻急急進了屋:「姐兒,三爺來了。」 蓮華的杏眼睜得更大一點:「快請三哥進來。」 語畢三爺尚雲錦就進了屋,揮退婢女兩人,自行倒了杯熱茶喝,罷了看見meimei呆呆的樣子,不禁伸手敲她的頭:「你就想出這種爛點子。」 蓮華縮了縮,討好地再替他添了茶,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對這個幼妹,這家中從來是沒有人能硬得起心腸來的,他清了清喉嚨才說:「聖上下召繼續支援南方。」 本來緊張而崩緊的嘴角化成一抹笑容:「太好了。」 然後她又受了她兄長一記重敲:「好?王顧成是好了,你呢?他就算能活著回來,你也見不到他了。」 「那??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啊。」她低下了頭:「就當是我把命還給他。」 「是啊,娘也說就當你當年沒被救回來,死在那鏡湖底了,叫你也不要給家裡聯繫,有事報個夢回來就好。」 聽起來的確是她娘會說的話,自那天她娘都沒有跟她講過話,連她叫婢女去主屋裡打聽一下,都被娘身邊的嬤嬤擋在門口。 看她默默不語,尚雲錦繼續說:「我問了問常去穆國經商的朋友,他說穆國王今年六十五,最大的兒子比我們爹大五歲,只會講穆語,周邊的小國每年都上貢近百個美人,他至少收一半進宮。」 「啊,還有,」他在桌上的甜食盤中拿了塊奶穌,緩緩吃完才說:「穆國每年有個祭日,家家戶戶都獵一隻羊,割了喉掛在家門前放血,把路都染紅,整座城腥氣衝天,森林裡的野獸都被引過來。」 「哥,別再說了。」她往他嘴裡又塞了塊奶穌,止住了他的說話:「我大概看不到你娶親那天了,你可要好好待我嫂子。」 聞言尚雲錦快快嚥下口中的食物,站起來:「你三哥是個沒用的,我找你二哥商量去。」 然後把她整碟甜食端走,蓮華阻止不及,巴巴看著自己的茶點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