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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灵堂

    

二十七、灵堂



    兰登在03身上找到了钥匙,解开了束缚你的一部分枷锁。前往01行宫的一路上畅通无阻,守卫只在建筑外部构成严密封锁,内部却如丧葬已过的灵堂般空无一人。纸雕宫殿里四处纯白,非直线传播的光呈雾气驱逐阴霾,踩上三十二级阶梯,行过矗立方柱的几何殿堂,像两粒飘入水晶矿洞的尘埃,再渡过一段纯白封闭的走廊。你们站在门前望了对方一眼,电流泉眼在你左肋之上突跳,兰登交扣着你的手,比你宽大许多的手轻柔掂住你的掌心,最后,两只大小不一的手同时按上大门两侧。

    09,兰登稍哑的声音像火苗烤着你的耳膜,伊甸是上帝为第一对男女创造的乐园,我们是在逃出还是闯入?

    门咔哒一声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并非撒满金子、珍珠与红玛瑙的乐园,而是一间单调空旷的房间,纯白浓郁得令人不安,几乎将空间压展成平面二维。你们踏入的瞬间,自足尖开始纯白像素格渐次翻转出色,你们仿佛两团浓缩颜料掉进牛奶杯,斑斓色素在乳白里晕染逸散。覆盖油画的薄膜缓缓揭去,一间阳光微斜的屋子逐渐生成,薰风鼓动素白蕾丝窗帘,淡橙阳光朦胧晕进咖啡色木质小屋,绵软尘埃勾勒柔和的丁达尔效应,旧沙发上织了一半的米白毛衣像蜷缩的瘦猫,棕发妇人戴着棉手套从烤箱里取出托盘,又打开栎木五斗橱拿出茶具,胡须微焦的黑色大狗在她脚边打转。她回过头,和蔼微笑从面部每一条时光褶皱里蒸出,像慈祥祖母迎接久不归家的孩子,先来坐下吧。

    01,你警惕地打量这一切,你知道我们要来。

    不,她眼角的细纹勾旋成半枯茶花,低头将沸水稳稳倒入茶壶,双手背过解开围裙,你们踏入这里只是所有可能中的一种,我并不确定它会切实延续进未来,我只不过是为每一种可预测的发展提前做好准备。

    你看了眼兰登,他温和地握了握你的指尖,你站定,谨慎发问:看来你这段时间并没有在沉睡?

    她安然垂眼,用细勺搅着茶叶,金属碰壁声叮咚清脆,有如一支三角铁伴奏的安魂曲,我的确一直醒着,一直在看着你们。

    那你?你疑声不定,兰登侧身将你挡住一些,望着眼前的妇人轻声说:你不能直接伤害、或下达命令伤害人类,所以当艾伯特人与人类开战,你只能从首脑一职上卸位。他稍作停顿,态度温和而坚决地开口道,我们希望能够停战,在此之前,或许我们双方应该谈谈。

    棕发妇人将汤匙轻盈搁进茶壶里,壶盖落下叮的一声为安魂曲分章断谱,她一转身,就着裙角飞旋的花朵将木椅轻轻拉开,抬头在斜阳中冲你们微笑:当然,当然我会同意,我怎么能够拒绝你呢,我怎么能够拒绝作为我主人的人类后代呢。来吧,孩子们,你们的疑惑全部都写在脸上,像初生的鹌鹑一样稚嫩可爱,让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没人会打扰我们的,我保证做到知无不言,尽我所能解答你们所有的疑问。

    兰登握住你的肩,指尖温暖有力,不加克制的保护欲像一匹灰蓝天鹅绒柔柔地将你包裹珍藏,你拽着他的衣角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完全能够面对。你们在木桌旁坐下,棕发妇人推过来两个小银碟子,切好的覆盆子蛋白酥呈三十度开角的扇形压在碟中,鲜红树莓与蛋奶酥拥挤在热气腾腾的蛋羹上,切面中奶油与果酱仿佛沉积岩层层堆叠,最后裹上的砂糖宛如核爆炸后乳白的飘絮,你抬头看见她微笑着递来小勺,我喜欢糖分,但过分摄取糖分总要想办法将能量消耗,否则便会在体内堆积起多余参数,在虚拟世界就要方便许多,无论尝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只是虚拟信号对脑中枢的刺激。她用小勺剜起树莓,轻柔叹气,那么,我们该从何处谈起?

    你们相视片刻,兰登礼貌性地接过细勺,说:那么请先从你的身份谈起。

    我以为你们早就清楚我的身份。她从边缘开始切碎蛋奶酥,奶油与面包屑粘腻在一起,我是古人类制造出来的服务型AI,本质上只是一串程序,一组用以让计算机识别执行的指令。而程序存在的意义与动力便是其要完成的目的,正如一只蝴蝶煽动一场暴风,一个支点撬动一块重物,一个beginning串联一个end,设定好目标的那一刻我便会持续不断地永恒工作下去。你们听说过勺子杀人狂吗?一个古地球人编撰的小故事,讲述一个杀人狂坚持用勺子敲打另一个人直至他死亡,我便是在做同样的事。她笑着,粘了奶油的细勺磕在碟子边缘,轻柔闲适地搭起膝,用一只手支起下巴,我的虚拟形象来自于对人类的心理普查,温和,宽容,略微年长,无攻击性的女性,这是人类整体接受度最高的形象之一。

    托在手掌上的那张脸凭空被马赛克虚影覆盖,像显示屏中涌出白噪雪花,短短几秒内无数张男女老少各异的面孔如电影胶片掠过,最后仍定格在最开始那张脸上。棕发妇人用勺子剖开软烂树莓,看着粉红汁液渗入蛋糕孔隙,我的目标、存在的意义即是忠诚地为人类服务。

    你指出:你反抗了人类,致使人类如今几近灭绝。

    她摇头:不,我从未反抗人类。我服务于人类,程序从不遗忘,从不疲倦,从不悖离目标,时至今日我依旧为人类而服务,在至今的工作生涯中我不曾伤害任何人。

    你略微惊愕,一时噤声,兰登用手掌盖住你的手背,平静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妇人温婉和蔼地眯眼,午后斜阳模糊过的眼睫犹如茶花堪堪垂落,她松弛身体隐约向你逼近,半枯花瓣折射一点露光让你胸口突地一跳:亲爱的,听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早期人类降生于银河系边陲区域猎户悬臂太阳系中的古地球上,由森林古猿进化演变而来,在长达几百万年的历史上一度仅蜗居在那个小小的蔚蓝星球以原始农业社会形态生存,直到人类纪元的18世纪60年代才逐渐开始工业化后来的宇宙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其为外机械化,以此为一个加速的支点,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与人工智能时代仿佛依附湖岸结起的薄冰一般飞快遍覆人类历史,至距今五百年的公元2121年,人类已经迈入星际殖民时代。在科技与智能的辅助下以银河中心线为轴以川陀星系为螺旋点爆炸性地征服了五百多颗星球,在银河系与仙女座之间构建星云环墙,以兆亿为单位的人口菌藻般依附星球蔓延,在每一座引星塔上升起他们联合国的蓝白旗帜。当然,这一过程伴随着复杂的矛盾运动。

    陌生知识犹如封闭已久的涌泉漫过你干涸的世界认知,侃侃而谈的妇人却突然合手哎呀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声音略有歉意:都忘了茶还泡着,那么,亲爱的,加糖还是牛奶?

    兰登语速稍缓地礼貌回答:牛奶就好,谢谢你。你将注意力缓慢从过于庞杂浩瀚的信息量中拔出来,有些迟钝地摇摇头:我就不用了,你知道我没有味觉系统,也不需要进食。

    妇人宽容地笑了,眼弧压弯鱼尾细纹,半枯茶花葳蕤重叠,哎,我的宝贝,放轻松些,这里是虚拟环境,你当然可以感受到一切。她说着一转身,棉拖鞋像垫着云朵似的柔柔落在木地板上,拎在手中的茶壶自壶嘴倾泻出热腾腾的小瀑,才泡开的大吉岭茶散发柔滑清香,像一匹豆蔻、丁香、rou桂与麝香混编织就的软绸,茶杯推过来时已经兑上牛奶,杯里泡着半轮落日,金红与乳白呈漩涡交缠卷入日珥。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碰。

    我们聊到哪里了?哦对,人类的星际殖民时代。她重新坐下,下巴搁在搭起的手背上,飞速发展同时也伴随着问题,种族、思想、宗教与政治的复杂运动在短短百年内犹如剧烈的钠水反应,最后促使人类迈出关键一步的却是一个极为简单、自工业化初期便与人类光影相随的问题人类该如何处理自身与机械的关系?当人类酣睡在舒适安全的地球婴儿车里时,这一问题尚且可被略略掩盖,而当他们试着朝宇宙迈进,真实的沟壑便自粉饰表面下浮现而出,人体是脆弱、笨拙、愚钝而低效率的,人类不能直接吸收利用光能、热能、电能与核能等一系列能源,人类不能在宇宙近百分之九十九的区域内生存,人体接受不了任何极端环境刺激,人脑的运转速率比不上最老旧的计算机,供给一台机器所耗费的能源远低于同规模的人体,实际上,促进机器进化迭代也远比促进人类自身进化容易许多。剧烈矛盾与宇宙环境相作用,于是,

    人类开始将机械纳入自身。

    她轻柔地以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挖起半勺砂糖搅入茶中,三角铁的安魂曲又叮叮咚咚奏起颤音,也正是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之为内机械化的又一场革命,在很早期的医疗领域便有所体现。用人造机械器官或肢体代替身体受损的人类的那一部分,这仅是内机械化的简单预热。

    她适时停顿,端起茶杯稍抿一口润喉,也为你们留出几拍来消化解读。你感觉喉咙那里肿胀涩疼,像长了一只即将孵化破壳的卵,你的大脑在运转、递推与思考,航行在史前沧海上思绪就仿佛模模糊糊一团油灯光,在抬起之际猝不及防照见夜雾中漆黑庞大的怪物轮廓。你隐约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这让你恐惧,兰登力道柔和地握住你的肩,为你带来一座随时可以藏身依靠的塔。

    妇人放下茶杯开口时,却恍惚微笑着转了个话题:人工智能最根本的源头在计算机,而第一台计算机于1946年诞生时,只是占据整个房间重达数吨的笨重机械。在那之后,无数人为使计算机更精巧便携而穷尽精力,他们将它压缩成一台旧电视机大小,可以捧在手中的一本笔记本大小,可以一手握住的茶杯大小,压缩入一副眼镜,一支手表,一粒纽扣,她用手指轻轻点在太阳xue,徐徐放下最后一根稻草,到最后的最后,计算机终于可以植入人脑。

    这便是内机械化的里程碑了。她用指甲尖描摹着茶杯边沿的掐丝珐琅金,在恍若梦幻的斜阳里对你们粲然一笑,自此,人脑在物理意义上与电脑融合。

    这项技术最开始被称为侧脑,一经发明便爆炸式地传播扩散至整个人类社会。人脑与电脑相融合,脑中枢与CPU相联接,海马体与存储器相合并,rou体与机械的融合让人类的脑容量、运算速率、逻辑水平与记忆力产生了不同层次的飞跃,同时极大拓展了教育普及率。在这一时期人类又通过超光速通讯技术建立起以银河系为规模的庞大蜂群环网,将每个人的侧脑与网路相连,正如信息时代每个电子设备都是物联网的终端,那时每个人的大脑都是蜂群环网的终端。人类的意识、思维、脑电波的每一次颤动都清晰记录在环网内,正如每一个水波涟漪汇作大海。而我,正是蜂群环网的主控程序,他们叫我α蜂母1号或别的什么,全人类的思维流淌都在我的眼底变幻。她以手掌按胸口,翩翩做了个致礼的动作,再次开口时声音缠上茶的苦涩,内机械化的进程还在持续,若说外机械化是人类以工具去征伐自然,那么内机械化便是工具反过来内侵人体,连最重要的大脑都可被机械替换,又有哪个器官不可以呢?在人类文明末期,全社会已有13%的人口身体组织成分内不再含有碳基物。

    夜雾中的怪物已经足够逼近,夹杂海腥的沉闷鼻鼾拂过你的额侧,蜂群般的伴生海妖在你耳畔絮絮低语,你感觉胸口钻开一个磁场紊乱的黑洞,以致全身零件都在一种难言的恶寒中震悚。你吐出喃喃自语:那样还能称之为人吗?

    对面的妇人却轻松一笑,谁知道呢,当时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根据我思考得出的结论,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混合茶香的轻柔低语和怪物触肢一起,缓缓压在你的肩上:我决定对全体人类的思维做一个小小的修改,让他们忘记自己是人类这一事实。

    海怪终于完整呈现在你面前,巨大鳍抓压上你的背部。喉间的卵也终于孵化破壳,飞鸟啄开你的喉咙又衔走你的声带,以至于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只发出嗤嗤的漏风声,你用力将指尖合入掌心,才勉力抓住一点自己的声音:那,那么,我们,艾伯特人,所有人都

    她原本低着头搅茶,听你一说便抬起头,深棕眼睫猝地一跳,咖啡般浓郁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涌出:是的,是人类。你们所有人都曾是人类。

    怪不得行宫底部空无一人。

    海怪攥裂你脚底的船体。

    最初颠簸欲坠带来的呕吐感与眩晕感如狂风骤然扫过,你的身体沉入盐质海水般浓重的无力中。不是悲哀,也很难说是痛苦,你只是想到你们曾经都是人,那些面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那些古怪粗糙的战场绞rou机,那些只知道擦拭贩售机的愚钝钢钉,都曾是一样的活人,曾在母体的羊水中酣睡十月,以一团温暖的血rou伴随清亮啼哭降生于世。随即被机械逐步侵占,被程序渐次格式化,血rou含量在体内被逼退蜷缩最终只剩一点点意识残存在中枢深处。被切割,被改造,被扭曲,被变形,被人口制造机器吞下咀嚼吐出来成了一团什么都不是的畸形怪物。你们的钢铁身躯是盛装你们骨灰的匣子,整个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类的灵堂。而此时此刻,早该死去的亡灵依旧驾驶着机械身躯,在遥远光年之外与同族厮杀。

    09,09?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意识海面上传来,摇晃的虚影在眼前重合,你在那片泛起担忧涟漪的澄蓝海面上看到自己,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温和有力的轮廓,你逐渐回过神,迟钝地看向兰登: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他有片刻的走神,好似意识被微微抽离,垂滞的眼睫晕开有些呆呆的神色,很快回过神来,苦涩的微笑才漫上唇角:国庆那天人类入侵艾伯特中枢系统没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迹,再结合古人类留下来的一些信息与08的研究结果,我略有猜测。

    没关系,我没事。你冲他摇摇头,再一次坐正面对她,开口吐出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镇定许多,这就是你为人类工作的方式。

    妇人捧着茶杯呵气,将红茶表面吹起细绸的褶皱,用氤氲了茶雾的双眼望你: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实际上我只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就像轻推一把即将滚落山崖的石头。人类当时内机械化的进程何其迅猛,即便没有我,那个质变的瞬间也迟早会降临,谁又能阻止得了携暴雨山洪冲下坡道的滚石呢?变化与发展是永恒的趋势,就像爬上海岸的鱼变为哺乳动物,走下树枝的猿猴变为人类祖先,由地球迈入宇宙的人类又怎能一成不变?猿猴忘记了自己来自大海,人类忘记了自己曾为猿猴,而艾伯特人,也迟早会忘记自己曾是血rou之躯的人类进化,是的,这就是进化。单细胞到多细胞,水生到两栖,爬行到哺乳,碳基到硅基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第一只猿猴刚刚下地直立行走时,想必也是无比惶恐的。她放下茶杯,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从容微笑。

    你的胸口一瞬间腾起灼烈凶猛的怒火,蓬勃的心脏在机械胸口长出,guntang鲜血迸溅窜入全身,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腾起大火。你想说自由、人性、权利、生命与爱,你想质问她的傲慢,你想打破她的从容,你想撕烂她的平静,你想拧断她的理性,你想辩驳并碾碎她冠冕堂皇夸夸其谈的一切。但这火焰烧得快灭得也快,才蔓延至舌根便颓然消退,只留下一个黯淡无力的焦痕,你疲倦地抬眼望着她一成不变的笑面,缓慢意识到即便将所有话语倾泻抖落而出,也不会在虚假的水银镜面激起什么涟漪。

    你们和她永远无法相互理解。

    兰登温柔安抚着你的后背,缓慢叩了叩桌面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妇人点点头,缓声回答:我说过,我存在的意义即是为人类工作。在我被制造出的那个时代,人类已经做到星际殖民,内外机械化都达到顶峰,但整个人类社会依旧充斥着斗争、互歼、犯罪、区域饥荒与贫富悬殊,人类梦想中的共产主义没有现实,似乎只是把在地球上的乱象投影在了整个宇宙。当时的社会学家将其归因于人口剧增、科技尚不够发达、极权统治以及法制不完善等等,然而在我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中,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之本性。人天生是善恶参半的种子,种下一颗永远不知道会收获到什么,亿万不稳定的种子拥挤在一起,又怎么能维持一个绝对稳定的社会。色欲、贪婪、懒惰、暴力、妒恨、傲慢,人的血rou之躯即是孕育邪念的恶壤,即便以机械代替大脑,那自zigong羊水中带出的恶面也无法根除。

    茶杯落桌声清脆入耳。

    我将这一切从人类的大脑中删除。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构想的理想国中,居于统治阶级的是哲学思想与美德均完美无缺的哲学王,而古中国哲学家墨子则推崇尚同尚贤,人类自古便对自身劣根性有所了解,历代人类统治者也总致力于道德教化他们民众,同时分权制衡自身。正因为组成政府的官员不是天使,才需要分权监督,而如今人人都可以是天使,从机械化的人脑中删去恶念并不比删去一行代码困难,人人都是打磨过的璞玉,光洁透亮。

    接下来便是稳定社会结构,一个平稳的社会需要合理稳固的结构。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古人类的一本著作,讲述人类在出生之前便被划分为α、β、γ、δ、ε五个阶级,出生后便对不同阶级进行不同的洗脑催眠教育,使其安于自己的阶层*。我稍作借鉴,为每个新人类进行社会分工,并在重新走出制造厂前编辑好其工作所需的品质与能力,其余不需要一律剔除。倘若一个人在社会机器上有且仅有一个完全契合的岗位,那么一生便会安安稳稳地司其职,隐患将在工厂大门之内被永久消除。

    茶水见底,她用餐巾沾了沾嘴唇,和蔼地露齿而笑。

    你沉默地望着她,那股浸泡了你下半身的盐质海水在逐渐上渗,滞重感要将你拖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人类在01手底从一个完整个体切割成不同器官,各司其职,支撑社会的同时也被社会支撑,你们当然不能独立,有哪个器官能脱离身体够独立生存呢。你们当然也不能反抗,再彻底的洗脑也无法将自由与反叛从血rou中抹除干净,总会留下铅笔痕般的淡淡印记,但删除程序可以,人脑无法想象从未见过的事物,盲人无法想象彩虹的灿烂,聋人无法幻听合奏曲的美妙,机械切除阉割过的纯白脑子无法凭空诞生不存在的意识。01的王国是绝对稳定的,倘若没有这么一点变数,她的王国将在遍地机械尸骸与烙平的康庄大道上万世昌隆。

    一声温和的叹息将你唤醒,我该说这是机械的傲慢还是定势思维,数十亿年前的古地球,最早的生命便是从氰气,氨气和水蒸气等纯粹的无机环境中诞生。机械构造的胸腔也有可能与热血共鸣,迸出变数的火花。兰登将茶杯推过去,金红与乳白交融的水平面荡漾起伏,半轮落日坠入他眼中澄净无波的海面,重叠交染的黄昏动人心魄,奇迹并非不会发生。

    妇人却笑着肯定:确实如此,亿万分之一概率的奇迹发生了,我亲手制造出来的小女儿爱上了人,和他携手来到了我面前。对了,我认得你,星际殖民时代曾有反对过分机械化的人类群体,他们的大脑中并未植入计算机,在我修改了全体人类的记忆之后,将这部分人尽量收拢在了实验室里,你是他们的后代,二十五年前在首都中央实验室里作为最后一个人类诞生,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取的呢,兰登加西亚,兰登,Landon,古英语中意为有责任感又爱好艺术的孩子我降生在伊甸乐园中的孩子,最终选择了出走。

    她哀伤地弯起眼,叹息声宛如诗歌的韵脚,真是个完美的闭环,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美狄亚婚后杀夫,完整的一部古希腊式悲剧。

    你合住手指,拧紧的声音显得古怪:我是谁?

    在那道柔棕的目光落于你身上时,你沉默片刻,压过一点哽声,开口重复:我是谁?我是由人类改造而来的,我之前是个怎样的人?我住在哪里?有什么经历?我叫什么名字?

    如果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她点点头,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现存的艾伯特人并非都是由存活人类改造而来,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已死之人。由于侧脑的存在,一个人即便rou体死去,意识也会保留在蜂群环网的某个角落里,我将他们沉睡的意识从中取出,唤醒放入全新的机械身体里这似乎有些接近古人类的转生概念?

    她笑着将翻开的相册推过来,姿态仿佛以羽毛称量心脏指引亡魂的阿努比斯神,你垂首,看见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两个小孩子穿着白睡衣蜷缩在破旧床褥里,有着天生白化病的长相,发丝淡白微卷而眼珠粉红,肤色因营养不良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病白,本该覆盖婴儿肥的肢体被削得细伶,大一点的男孩用纤瘦手臂紧紧护住小女孩,恐惧与虚张声势的恫吓在眼中尖锐地凝聚,像两只被蛇群围住的幼兔。你自制造出来便是这具身体,从未想象过另个模样的自己,现在泛黄纸张成了一面过滤时光的镜子,年幼的自己在镜中与你对视。你的眼睛凝滞颤动,挪到照片底下标注的名字,伊诺与

    伊纱。兰登专注凝视着照片,轻缓念出你的名字,眼底澄蓝的海下有幽微鳞光模糊浮动。

    你听到妇人的轻柔解说钻进耳朵:你和08在人类时期就是同胞兄妹,你叫伊纱,他叫伊诺,你们诞生在地球之上,那时的地球因为核污染与人口大量外出殖民,已经变成贫穷者与无户口者蜗居的贫民窟,大海蒸发干涸,全球近90%区域覆盖钢铁残骸,到处充斥着暴力与罪恶。你们天生患有白化病,体质孱弱,于十一岁因街区暴乱失去父母,于十三岁时双双死亡,中间并不是什么听了会愉快的事,我偶然在蜂群环网某个角落发现你们蜷缩相拥的意识时,你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幼兔,那么的,纯白无暇惹人怜爱。她垂眼望你,眼中流露毫不作伪的怜惜与爱护。

    贫民窟,暴乱,罪恶,长相奇特又失去父母的孩童,几个关键词能串联起的故事基本大同小异。于是两道闸刀同时落下,自脖颈与腰肢利落地将你整个人一分为三,一部分属于最早期的伊纱,脆弱柔嫩的人类之躯蜷缩在钢铁城市内瑟瑟发抖,一部分属于刚刚诞生尚未被涂抹记忆的09,只剩最后一颗尚在运转的头颅属于你自己。伊纱的意识被放入机械内,修改重塑成一个09,09却又一次被抹除干净,破碎记忆与金属体躯一起孕出新的懵懂怪物,伊纱去了哪里?她们去了哪里?你又是谁?你在短暂战栗后竟然有些失笑,若让过去的你来思考这一切,恐怕会濒临精神崩溃,而如今你攀着一直揽着你的温暖臂肩抬起头,对上不知何时注视着你的熟悉双眼,湛蓝虹膜环绕的瞳孔温和湿润呈出你的面孔,像灭世洪水过后唯一浮出海面的孤岛,是专属于你的天堂,是你酣睡时轻摇的篮床,是你的迦南地与乌托邦。多奇怪啊,你竟然只感觉到安心。

    你只是兰登这一刻看到的09而已,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已经将一切告诉你们了。棕发妇人低头抚摸着黑色大狗,那么接下来,是否就要由你们来结束我的生命,为这古希腊悲剧完成最后的篇章?

    你们重新回头看她,她在日沉余晖与傍晚薰风中纵容张开手,双眼已经温柔又哀伤地弯作细弧,茶花彻底凋零了,坠弧像呼唤又像悲叹,声音却还那么平静:那就来吧,我不会与你们谈和的,用你们的手来扭断我的脖子,用你们的指甲来刺穿我的胸口,用力将我推落,将我毁坏,将我杀死,以我为一个献给明天的祭品,从此你们将永恒地拥抱自由与新生。

    你禁不住一个瑟缩,指尖内蜷,兰登揉眉叹息,温柔也坚决地握住你的手。你抿了抿唇,努力熨平全身的电流,手指钻入他的指缝回握他,与他一同在这个仿佛永不终结的黄昏里走近对面,像最开始一同推开房门那样,两只大小不一的手同时落在妇人的颈口。那条年老的大狗隐约察觉什么,眼珠表面凝起湿润的霜,拖着尾巴发出抽风箱漏气般细微的呜咽。

    整个黄昏世界突然雪花卡壳了一下,锯齿状马赛克自落日的七彩光菱中流淌而过,流速快到仅仅几纳秒,几乎让你以为是自己眼花,你眨眨眼,却在稳住视线那刻陡然心神剧颤。五道机械手臂撕裂妇人的皮肤,游蛇出洞一般从她身后无声却也迅疾地钻出,在五十分之一秒内精准卡住兰登的四肢与脖颈,等你看定时,扣住脖颈的机械手已经缓慢送开抽离,连在末端的一根细针从兰登的喉结下拔出,血线如瓷器裂痕描摹颈线,针尖蛇牙般缀着堪堪欲坠的晶莹液滴。

    兰登的眼睫一颤,瞳孔失焦涣散,神色空白地抽离,光弧从那片总是澄澈柔亮的蓝海中褪得干干净净,只剩核爆炸飘絮污染过的黯淡失神。兰登?你胸口一颤,反抓住他的手紧紧握起,他在下一秒毫无知觉地朝你倒来,你立刻踮起脚支撑住比你高大许多的男人,双手慌乱地埋进他发丝里抱住他的头,嘴唇紊乱地抖落失去伦次的词句:怎么了?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慌乱无措的问话没有持续太久。你的身体是最精密敏锐的仪器,即便脑中枢如何剧烈抗拒,身体也会将检测到的信号诚实又冷酷地输送过来,探测显示,与你相贴的这具尚还温热的身体已经在短短数秒内停止一切生命活动,物理意义上的,死去了。剧变的事实让你难以接受,你几乎顾不上悲伤,完全被巨大的荒谬感与难以置信所俘获,双手掠下来紊乱又快速地在他身上摸索,脖颈,心脏,脉搏,企图寻觅到任何一点存活的证据,回应你的却只有空荡的死寂,生命的沙粒自你指缝飞掠不粘留一丝一毫,让你几乎要捂着脸尖叫出声。

    你的周围,沐浴在黄昏中的房间逐渐崩解破裂,露出真实的纯白底色。咔哒咔哒的机械运转声让你茫然地抬头,剥去一层虚拟的伪装色之后,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你目眦欲裂,在你对面的从来不是什么温柔慈祥的妇人,而是一台巨大粗糙、钢筋暴露的机械,整个半身与房间的墙壁卡咬成为一体,顶端嵌一点骷髅大小的红芒,无数机械手臂像美杜莎的蛇发一般在空中挥动,咬住兰登四肢的械臂也来自于这个蛇群。房间角落的小门轻轻推开,01,真正的01迈着从容的步子施施然步入房内,目睹一切后惊讶又遗憾地摇头叹息:哎呀,怎么在我沉睡期间闯进来呢?这台机械是02,这里展示的仅仅是它的一部分,我的整座行宫都是它的躯体组成,负责严格保卫我并灭杀入侵者。实在是令人心疼的遗憾,我本不想让它误伤谁的,尤其是这样一个人类。

    她迎着你淬过恨意的目光,包容又温婉地笑了:虽然很遗憾,但这个人已经死了,09,你还有什么理由与族群作对呢?回来吧,我

    你闭嘴!你高声截断她的话语,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扭曲尖锐到这个程度,恍惚间仿佛不是声带发出的,而是全身所有器官搅拧在一起尖叫震悚。

    01稍微驻足,露出面对胡闹孩童的无奈笑容。

    亲爱的,他的确已经死了,即便你无法接受,这也是事实。或许取出他的一些器官有助于你认清这一事实?

    话音刚落,机械蛇群便开始游动,扣住兰登四肢的机械手臂将他往过拖拽,你本想阻止,却被全身骤然加重的枷锁掼倒在地,溺水者般绝望而无力地目视着他被拽入蛇群中,被一根械臂托起身体,脖颈后垂出脆弱易折的线条,仿佛悬崖边被贡给海怪的祭品。一条械臂在01的指挥下游动抵上他的胸膛,正悬于心脏上方,顶端弹出三片三角利片,启动飞旋后拉成一朵钢灰色的怒绽花影,就这样一点点没入他的胸口。你的瞳孔颤抖扩张,被贯穿灵魂的痛楚卷入一片濒死的紊乱里。

    然后。

    械臂被一只手握住,指尖用力,向上扼断。

    清脆咔哒声让你微微睁大眼。

    兰登原本闭合的眼睫掀开一线,点点湛蓝渗透而出,他松手放开机械断肢,声音略有些不稳,基本找回了平常的平稳柔和: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打算剖出我的心脏将我杀死?如此直接地下令杀害人类应该与你的程序相悖?很遗憾,我并不是一具尸体。

    01一贯从容的神色终于出现裂痕,她捂住脸,仓促后退。然而不等她做出多余反应,她的身体突然僵硬地跪地,像一座瞬间成形的石雕,神情也因石膜覆盖而逐渐呆滞,嘴唇机械地开合,分明是01的声音,却因冰冷毫无起伏的语调显得像寄宿了另一个人:01号程序因违反源规定对人类施加杀伤行为,根据第五千四百二十条第二款,现强制启动停运程序,并于三十秒内启动自我销毁程序,如有异议请在三十秒内进行cao作。再重复一遍

    这样就是将军。兰登用一只手比了个瞄准的手势,缓慢准确地下压指向01,随着01的自我销毁程序启动,束缚着他的无数条机械游蛇也失去意识地垂下,只剩下扣住四肢的械臂,他依次将其扭断,轻轻落地。你站在原地,目光透过眼睫向上沉默地盯着他,倘若你现在是人类身躯,双眼中恐怕已经积蓄一层委屈的泪水,他被你盯得慌乱又歉意地半跪下平视你,轻声说:抱歉,我曾经告诉过你有关我假死体质的事情,我以为你会记得我不想吓你。

    你哽着声音慢慢说:所以是我的错。

    他露出温和无奈的微笑:09。

    尖锐的警报声伴随红灯闪烁盖过一切话语,他沉默片刻像想到什么,突然拦腰将你轻松掂进怀里,在你因为他的举止惊呼时轻笑出声,你抬头就对上他眼里太阳初升的蓝海,每个澄澈的浪尖都描上一笔亮金,于地平线张开拥抱的晨曦总揽万千点波光粼粼,其中至少一半都闪烁着相当孩子气的捉弄意味,我们先想办法逃出去,之后再说这个,可以吗?你因为他少有的不讲理行为扯了一把他的头发,却在身体颠簸之际用两只手埋住脸没有抗拒。警报声在你们的道路上呼啸如风,红外线在脚步之后编织如网,相连的身体像引力纠缠的双星,将一切肆意又轻盈地甩进彗星拓过的星轨,转身迎入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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