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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广场

    

二、广场



    二十三岁那年,莉莉亚的国家灭亡了。

    那场让诺特兰覆殁的战争可真是无妄之灾。

    她的国家是大国之间的众多王国之一,听说斯克勒帝国本来计划从另一路径进攻赛罗成列小国另一端的大国。后来不知缘何变故,大军硬是绕了个圈,偏走远道,像是故意从诺特兰那可怜的国土碾过去。

    那场战争突然到还来不及开始就结束了。

    斯克勒帝国的军队入城时,她正在歌剧院的贵宾厅,华丽的舞台为她敞开,她扬手轻呼,一整列仆人便恭敬凑前,为她送上最醇美的酒、最甘甜的浆果。

    她从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身处斯克勒帝国最脏乱的贫民窟。

    组织听说帕维尔王子将要来此处巡视,便迫不及待地把她送来这儿。

    那些人想让她诱惑那男人,让他爱上她,然后在某天收到信号时杀死他她莉莉亚失去身分后,就沦落到只能够用美人计啊。

    他们并非为诺特兰复仇,他们只是蛰伏在斯克勒帝国的小人,不过是看中她的美貌、看中她是斯克勒马蹄下的亡国之人罢了。

    那些蠢人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自捡了她回去以后天天给她洗脑,让她仇恨斯克勒帝国、让她甘愿为组织自我牺牲。

    呵。

    一群蠢人,就算她想杀他,她偏不让那些人如意。

    故国陷落,父母身故,仆人尽散。

    她只是在等待。

    在故人找上她以前,她佯作甘愿被豢养的乖女孩,坦然享用组织给予的利益。

    于是某天,她被扔到都城边陲的贫民区,他们让她换上破麻裙,她心底虽然不愿意,但仍默默更衣。

    噢亲爱的,你的金发像阿波罗神照耀的麦穗,你的肌肤细嫩如白雪,穿上这身麻衣也不掩你的光芒啊!为她梳发的女人用夸张的声线道。

    去吧莉莉,用你最温柔的武器,把那个男人杀死。男人看着她的侧脸,暧昧地眨眼。

    莉莉,你终于可以复仇了!高亢如歌唱的语调,像是为了她尚未到来的成功而兴奋。

    莉莉亚沉默,两人彷佛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像在派对里自顾自地恭贺着彼此。

    她被推着离开了那间破瓦屋,顺着人潮,独自一人来到广场。

    广场人来人往,市井小民每日为生活奔波。

    叫卖的老妇人、行乞的男童、干瘦的卖花女她格格不入地站在广场。

    广场中央的水池早就不喷水,水色被苍绿的藻类占领,有流浪汉在水池的两端架了块木板睡觉,就那样抓着条旧帆布窝在那里,不知死活,也不会有人上前查看。

    有个老男人牵着驴子走过,蹄子在水漥踏起了灰黄色的污水,溅上了她的脚背,白布裙上多了一片黄色的斑点。

    湿滑的凉感让她忍不住作呕。

    莉莉亚绕着水池转了个圈,找了个比较干净的地方平躺着看天上的云。

    传言帕维尔王子喜爱遍处搜来美貌女子,送入宫殿供己玩乐,虽然那几个被带走的少女自此没有回音,许多平民女子仍然巴不得自己能够得到王子的青睐。

    莉莉亚和他理论上在那些舞宴应该有过一面之缘,但她没有印象。

    帕维尔啊

    他比她要年青,斯克勒帝国最小的王子,以二十岁的年纪就领兵占领赛罗的风云人物也就是他,指挥着大军,踏过她的王国。

    哼。

    说什么伟大军官,也不过是个耽溺美色的俗人,搞不准还是个好战暴力狂,把女人玩弄至死。

    七月的盛阳让人昏昏沉沉,雕像的影子恰恰可以笼罩着她。莉莉亚毫无防备地在人来人往的贫民窟中心打着盹反正她一分钱也没有,人们忙着生活,谁要顾她呢。

    忽然人群嘈杂,她坐起来揉揉眼,除了她和那个不知生死的流浪汉以外,人们正纷纷远离广场和马路,退到对街檐蓬底下,阴影之下黑压压的一群。

    马蹄踏踏而来。

    她赶紧窜到人群之中,但人们站得太过凑密,她只能站在最外围。

    莉莉亚着急,老天,她才不要被带到斯克勒宫廷,在组织她至少可以随时离开,那些人根本不管她的行踪。

    抱歉请借过。

    不好意思。

    请借过

    她努力退到人群里面,工人的臭汗味、姑娘们廉价的脂粉味、烟草味、垃圾味像一堵坚实的墙,让她处处碰壁。

    人潮涌动,她的膀臂贴上其他温腻的rou,她被一点一点地挤出了檐蓬之外,灿烂的午后阳光落在她的头顶,她低声骂了句粗口。

    斯克勒人普遍是棕发或红发,她的金发在人群中央已经很抢眼,阳光之下,她比舞台上的歌剧演员还要瞩目。

    她好想破口大骂,骂人们不要像rou虫一样盲目地蠕动,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躲进人群。

    马蹄声愈来愈近,她只好原地站定,垂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二、三、四、五匹马。

    肃静庄严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宫廷的人。

    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但后面的两个老妇人还在低头窃窃私语。

    莉莉亚揉搓着自己的裙裾,粗麻抓在手里,质感很硬。

    帕维尔王子殿下亲临宣布有关本年赋税及城市污水规划事宜

    久违的沉闷的公文宣读,她渐渐放松,不禁打了个哈欠。

    烈日照在她的发心,面颊汗津津地贴上几撮头发,头顶乱发翘起,整个人满是从其他人身上沾上的各种异味。她自觉融入得挺不错的,她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宣告完毕。接下来殿下将巡视此区,所得的报告将上报陛下

    莉莉亚站得比较前,她听见宣读公文的人正跟某人窃窃私语。

    说完了没,反正与她无关,她几乎要困昏了。她在心里翻白眼。

    但下一瞬间,她差点整个人蹦起来,因为她听见那宣读公文的人说

    下面,金色头发的女人,抬起头来。

    广场上鸦雀无声。

    莉莉亚踟蹰良久,她知道他在叫她,但她偏执地认为广场上金发的女人不会只有她一个吧?

    最前排的,金发的女人。

    旁边的人善意地拍拍她的肩,身边的人开始起哄,莉莉亚下意识地晃晃身体,换了个站姿。

    嘘!安静!哦,对,对,就是你。

    莉莉亚不情不愿地慢慢抬头。

    倔强的颈项不习惯低头,她其实更喜欢仰头俯视,但不是现在。

    为首是最矫健的一匹马,马背上的人倨傲地俯视着她,目光灼灼。

    她毫不退让,漠然地回视。

    阳光横在他们之间,他的眼睛是半透明的碧绿,他的唇角似是想掀起但又被压下,微微抽动了一下。

    莉莉亚心里暴躁得几乎是大吼。

    干嘛?干嘛!!

    良久,他移开视线,双腿夹紧马肚,嗒嗒地领着后面一整串人缓步掠过了她。

    她长舒一口气,身体几乎是脱力的,她可能有点中暑,但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她想离去的时候,人群忽然就动起来了,像潮水般把她挤向那人的方向。

    又是人潮!!她快疯了,搞得好像她在追逐他一样!

    她被人潮一直推涌在距离那人数米距离之内,她觉得整个人连及内脏都被重新塑形了一遍。

    莉莉亚在人群内被推着走了数十分钟,绕着整个区走了一圈,到后来她基本上是麻木的。

    她木然地看着帕维尔王子打量着喷水池,与旁人商量修缮费用、跟乞丐对话、在面包店前伫足、与人群中的老妇人认真交换关于修建排污渠的意见

    好几次那人的余光往她这边飘来,嘴角隐密地轻轻扬起,然后拧转头如常地与旁人说话。

    直到人群开始散去的时候,她低头慌忙逃逸。

    马蹄声轻缓地凑前,她听见帕维尔有点迟疑地叫住她说:这位女士,请留步。

    正迈出的脚步稍稍一顿,但她马上接着前面的步伐,没有人能看出她的迟疑。

    金色头发的女士,请先别走。那个宣读公文、唇上有两撇小胡子的大叔叫住她。

    莉莉亚假装没听见,穿梭在人群之中,但人们才稍微松动起来到,她没有办法快速离开。

    马蹄踏踏凑紧,她看着上一秒还坚不可摧的人墙,立刻朝两侧流散而去,马匹上的人轻易把人潮变成柔软的水,像分红海般及时地容他们通过。

    那一行人骑着马徐徐跟在她身后。

    莉莉亚站定回头,心中胡乱咒骂了一通。

    帕维尔灼热的视线仔细打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莉莉亚张了张口,脑中一片空白,出口的答案稍一顿:莉亚。

    莉亚!莉莉亚!!蠢死了!她心里咆哮。

    听到这个名字,他眼中似有笑意。

    帕维尔移开视线,回头看了看小胡子大叔,便骑马缓步前行。

    小胡子大叔驱马凑前,在马背上朝她行了个礼,说:莉亚女士,帕维尔殿下想请问,您是否愿意随我们回宫殿作客呢?

    周遭隐约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她摇摇头:不。

    女士,请不要让我们为难。表情一点也不为难。

    莉莉亚还是摇头。

    小胡子皱起眉,低声对身旁的青年部属说:这个女人跟之前不一样,我们必须带她走。

    她听见了,脚跟微不可察地朝后挪移。

    青年部属翻身下马,高大的男人带来无形的威压,她不禁倒退几步。

    他朝她行了个标准礼,躬身快速道:尊敬的女士,请饶恕我的无礼。

    突然的失重感让莉莉亚惊呼一声她被拦腰抱起来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走得不远的帕维尔的视线轻轻飘来,看了青年部属一眼。

    青年像接收到什么信号似地一惊,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

    莉莉亚看着高大腼腆的青年,不禁嗤地一笑。

    青年骑回马上,小胡子有些为难地揉揉眉心,领着一行人朝前离去。

    ?

    哈,嗨你好?被邀请去皇宫的人都要跑得比马快吗?

    所以她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茫然,四周的人们还围拢着看戏,密挤挤的人群。

    走在前方的帕维尔调头回来,沉默地自高处看着她。

    低沉的声音说:不愿意跟我走吗?

    莉莉亚摇摇头。

    她可以不愿意吗

    他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把她完全罩起来,莉莉亚看着他坐得端直的身形,一时语塞。

    我,没有马。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蠢话。

    他就笑了。

    彷佛一直在等着这句话,帕维尔轻易地迅速把她捞上了马。

    他把她圈在自己胸前,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有力的臂弯虚虚包围在她的两旁,没有触碰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