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微贰
晓风微·贰
没过几日,便是立秋,红蕖凋残,瓜果熟黄。上海的白日依旧暑热难耐,晚上的风,却一阵比一阵凉。 陆屿抬眸,望了一眼蟹壳青的天,离赌场开门营业尚早,便步行去乔家栅吃小馄饨。 不知是不是与那女人有关,自己最近十分迷恋这道食物。 乔家栅内,近十张八仙桌皆坐满了人,小女孩站在骨牌凳上,手里捏牢一只擂沙圆,伸出舌尖,轻舔紫红红的干豆沙粉,熏黄色的墙面,贴满最新款月份牌美女。 跑堂领陆屿在靠内桌椅入座,陆屿要了一碗绉纱小馄饨,末了还不忘提醒要加麻油。 店内沸腾,许是生意太好,陆屿点的小馄饨,迟迟没有上桌,他百无聊赖地望向店门口。 脸庞圆圆的女人,穿条淡粉方领碎花连衣裙,右手牵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施施然走进店门。许是老主顾,跑堂一口一个大小姐,叫得极其亲热。 今晚,林母出去搓麻将,命林瑾去学堂接林瑜放学。林瑾接完后,便带林瑜来小吃店,解决晚饭。 夜温微寒,她本想要碗小馄饨,给林瑜要份排骨年糕,但一看到小馄饨,就想到上次那个野男人。她摇摇头作罢,改要了份三鲜砂锅。 白烟缭绕,陆屿的小馄饨上桌了,可他却失了胃口,满腹心思皆在那女人身上。 不消片刻,跑堂给林瑾端来guntang烫砂锅,黄澄澄蛋饺、rou皮,滚来滚去鱼圆、rou丸,锅底铺满细粉丝与黄芽菜,热气蒸腾,料足味鲜。 陆屿偷瞧林瑾咬rou丸,只见她右边腮帮子鼓得满满的,他不由唇角微勾,低声哂笑,这女人居然还有些可爱,全然不似那一晚上凶巴巴,故作镇静的傻样,也不似在维多利亚西餐厅门口,闷闷不乐的忧郁。 吃着吃着,砂锅内便只剩下最后一块酱红rou嫩的爆鱼。 林瑜探出筷箸,振振有词,阿姐,你不能再吃了,面孔越来越圆了。 林瑾抬手往林瑜脑袋敲个暴栗,你也不能再吃了,越吃越黄鱼脑袋。隔壁楼李姆妈小儿子,每个学期都跳级,到时候人家都读大学了,就你还在小学蹲着。 林瑜被林瑾说得委屈巴巴,低垂着小脑壳,再也不敢抢爆鱼了。 林瑾哼一声,夹走爆鱼,敢说她脸圆,亲弟弟也不能原谅。 一轮银月,淡淡笼罩大地,店门口不知何时来了只流浪猫,通体灰色,缩着脑袋,瑟瑟发抖,叫声幽咽凄惨。 陆屿见那女人本喜滋滋咬了口爆鱼,听到小猫咪叫唤,便用小白碗托着鱼块,走出店门。 她蹲下身,将小碗轻轻放在猫咪面前,小猫咪喵了一声,似是在表示感谢,喵完后,便火烧火燎地吃起来。 碧落秋风,倒心形的叶片在林瑾身后,打着圈旋绕,不远处的霓虹彩灯,射出一束束绚烂灼亮的光辉,黄包车夫摇着车铃经过,叮叮当当,吵得人心神恍惚。 陆屿凝望林瑾,见她又给猫咪倒了一碗水,现正托腮,饶有兴致看小猫舔水喝。 灯光晕沉,照得树影婆娑,亦将她一痕剪影拉得极长,轻轻地,深深地,投落于新浇的水门汀地面。 这女人不仅喜欢救人,还喜欢救猫,简直善良的可笑。 可是不知怎的,他只觉心底最坚硬的部分,似被什么东西猛然刮过,呲喇喇作响。 陆屿收回视线,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做点什么,便低头自顾吃那碗已经冷透的小馄饨。 尝了一口,真是奇怪,居然没有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喂自己的好吃。 吃完饭,回到赌场,这里已然人头攒动,挤得跟沙丁鱼罐头般。 骨骰在竹筒内飞快滚动,发出琅琅轻响,几个老手伸尖耳朵,去辨别这声音间的细微差别。 陆屿眼睛不眨,紧盯自己负责的台子,以防开筒的宝官和外人里应外合坐庄,赢走场里的钱。 走,陆哥,招呼新兄弟去。少年突然从里间跑出来,笑嘻嘻朝陆屿道。 里间,放着一台长方形的赌桌,桌面上画着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 赌桌前,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不住哀求。 求求各位大爷,赏给我一份工作吧,我女儿得了肺结核,躺在圣玛丽医院等着盘尼西林救命。只要各位大爷,赏我一份工作,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想要钱去买西药,救我的女儿。 想求工作,赌场规矩知道吧?一个光头模样的男人白他一眼,不耐烦道,去赌桌上躺好。 每日来赌场求活的人,数不胜数,各个身世悲惨,但在这里,只认拳头,不认旁的。 中年男子犹豫了,他的视线幽幽扫过满屋子雄壮有力的青年,也不知自己这把身子骨,能不能扛下这五分钟。 赌场规矩,除却银监,所有在这里工作的新人,都得先趴在赌桌,接受全赌场打手五分钟的拳脚招呼。 挺过了,便可以留下工作。 挺不过,那就等着第二天收尸车拉走,丢去垃圾场烧了。 毕竟,赌场这口饭,可不是人人吃得起的。 中年男人虽害怕,但一想到躺在医院,病入膏肓的女儿,只得咬紧牙根,乖乖爬上赌桌躺好。 今天财神位在正东,陆屿,你站的位置旺,就由你那先开始。光头发号命令。 陆屿面无表情,上去一拳,打断男人右下肋骨。中年男子哇一声,侧过脸,吐出大口淋漓鲜血。 开了个好彩,其他打手便都像见了血的饿狼,纷纷扑上去,一人一拳,打得男人在桌面转成陀螺,几乎当场毙命。 最后一分钟,中年男人被推到陆屿这儿,他只需往他腹部再揍上一拳,这男人定必死无疑。 陆屿举起的拳头,却蓦地僵在半空。 赌桌台上男人面孔紫紫青青,嘴里喃喃,似乎在请求陆屿,不要打死他。 陆屿嘴角微勾,自己不过是台杀人机器,从不曾有过任何情感,又怎么会因同情而手下留情? 陆屿紧了紧的拳头,正准备挥下,脑海却蓦然浮现那个女人喂猫咪的样子 你怎么了?光头看向陆屿,很不满意地挑眉。 这时,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当当当敲响,晚上九点半,五分钟的时间已然到了。 陆屿耸肩,漫不经心回,这表慢了一分钟。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放这个男人一马,或许是被那个傻女人感染了。又或许是他不想她在那里善良地救猫咪,而他在这里滥杀无辜 光头不满地睇了一眼陆屿,对着旁边人道,收下这个男人,把他名字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