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
云雾
十二岁的一个深秋,我在云雾山最高处的松树上看日出,师父在我身后。太阳渐渐升起后,天地开始划分:上方是明媚的太阳和万道霞光,被映得金光灿烂的天空,下方幽清的山谷里云雾弥漫,像河水缓缓流动。 初始,我的注意力全在天上,无暇顾及脚下的云雾,可偶然一瞥,我发现云雾逐渐正向山下飘去,它没有被日光驱散,也没有升腾而上变成真正的云,它最终悬浮在半山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裹着山体的圆,掩蔽了山下的一切。 我在这里四年,早已习惯了云雾山的浓云厚雾,但那一天,我突然感觉这些云雾像是天然的围墙,把尘世与我阻断开,如果它不散去,我永不能与尘世相通。 看完日出,回去的路上,我问师父:我们可以搬到山下去吗? 师父很困,他是担心笨拙的弟子看日出会不小心掉下山崖摔死才跟过来的。师父讨厌早起,我看日出时,他已经在我身后打了二十几个呵欠。 师父带着浓重的鼻音拒绝了我:搬家很累的。他绝对是在树上睡着了。 我说:我们下一趟山也很累啊。 师父说:我们不下山。 他把我的话头全部堵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了,师父见我不说话,问我:小白想下山?明天让师兄带你到山下玩,坐你最喜欢的马马。 师父简直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摇摇头:我不是想去玩。 不要害羞。师父说着,打了个呵欠:小孩子的天职就是玩。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师父究竟是在呵护我的童心还是有意转移我的注意力,他没有同意我的请求,也没有询问我想要下山的原因,在山中的生活好像一如既往。但第二天,师兄突然出现我床边,一双白眼翻到天上去:起床。 我抓着被子:我昨天起很早,今天要睡懒觉。 师兄:噢。 师兄飞快地走了。 不消片刻,师兄被揪着耳朵拖了进来,我抓着被子坐起来,这对从大早上开始就不安分的师徒俩不知道又要给我上演什么好戏。 师父道:带小白下山玩。 她不起床。 师兄虽然耳朵都被捏红了,但还是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像那耳朵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师父咆哮:带小白下山!!! 师父内力深厚,这声咆哮混合着他的丹田之力,虎虎生风,不远处的我隐隐感觉头发已经飘了起来,不知道被他耳提面命的师兄有没有耳鸣。 那天在师父撒泼打滚、软硬皆施的央求下,师兄和我还是下山了。 穿过云雾弥漫的树林,一路上,师兄都神游天外,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并不稀奇。但他一直沉默着,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会。 我总觉得气氛诡异,抬头问师兄:师兄,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山上? 他不说话,越走越快。 为什么我们不能住在山下? 他依然不说话,把我甩到了身后。 我独自地问着,问着,他都置若罔闻。我很少被他这么无视,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路小跑跟上了他,抓着他的衣襟,师兄转过头,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我。 我哽咽道:为什么不理我? 师兄提高了声音,把耳朵凑过来: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他耳鸣得厉害,什么也听不清,但还是带我玩了很久,玩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可能是带我吃了糖人,看了皮影戏,也可能是带着我去坐了船、抓了鱼。他翻来覆去就是那老几样,没有新鲜的。 我没有再提下山的事情。 我们依然生活在云雾山中,看起来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云雾山,是修仙之地,此处生活的,都是修仙之人。山中除了师父、师兄和我,还有大约二十几个人,年龄都很大了,有的拖着长长的白胡子,早上起来走一圈,地板就扫干净了。 年轻的孩子只有师兄、我,还有一个天天被师叔关在练武场的可怜家伙。 师兄是山中最有希望成仙的,他十七岁在下着大雪的竹林中破障道满,只差一步便可登仙,山中人都对他给予了殷切期望,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都期盼着师兄快点得道,自己也好跟着飞升。 但这个强大的男人最喜欢做的事却是躺着。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用一个字打发掉的绝对不用两个字,能用词语表达的绝对不用句子。 他常常躺在房顶上睡大觉,有一次,我心血来潮,跑去捂住他的口鼻。 别动!谋杀!我故意作出杀手的语气。 因你太懒,现对你处以窒息之刑!马上举起你的双手求饶! 我用这样的手段捉弄他,想看看他在无法呼吸的状态会不会听话乖乖举手,可他连眼睛都不带睁的,更不要提举手了。 他就像一只木偶,任由我折腾。 我再度提醒:只要你肯乖乖举手,我就会放过你! 他依然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死了,低头听他的心跳,没有问题,它依然坚实而有力的跳动着。 于是我们僵持了很久,过了片刻,他终于睁开眼睛瞧了我一眼,但很快又闭上了。 让他无法呼吸半个时辰,他竟然只睁了一下眼皮,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我都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做到让他陪我下山玩的。 借此我也知道了师兄屏息的时间在半个时辰以上,这令我非常惊讶,如此强大的本领,他何不化作鱼,去水底生活呢? 师兄是人人羡慕的孩子,包括我,我也很羡慕他。别人羡慕他的天赋异禀,我羡慕他那颗不受侵扰的心。 人世间物欲横流,人心也多是欲望。师父常说,欲望是修仙最大的敌人,只有破欲望,才能去生死,淡悲欢,到达天人合一的境界。我们修仙之人,一生都要与欲望作斗争。 山中人之所以依然困在山中,似乎都是因为无法破除欲望。比如师父,他一直在渴望我和师兄能接过他的衣钵,好使他能昂首挺胸去见师祖;比如师叔,他绞尽脑汁就想打败师父,好昂首挺胸去见师祖;比如山中的樵夫,他无数次在山中祈祷儿子能考取功名,带着他们摆脱务农的命运;比如山下香料店的姑娘,她爱慕着隔壁街的小公子,每天都想他能来店里买香,最好找媒婆来提亲 飞禽走兽尚且有果腹繁衍、争夺地盘的欲望,更何况这有着灵性的人类呢? 可是师兄没有。 每当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他不是人。 我观察了他许多年,都没能知道他想要什么,我想他可能已经完全破除了欲望。 人要如何破除欲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