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周画屏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便看见内室里宋凌舟对灯而坐,水碧色衣衫在昏黄灯光下仿佛衰败的树叶,侧脸一边蒙在阴影中,显得有些落寞。 静悄悄看了一会儿,周画屏才踱步过去:这么晚了不歇息,呆呆地盯着烛光看做什么? 抬头看见想见的人出现在对面,宋凌舟怔住,目光在周画屏身上扫了几回,确认她不是自己虚构出的幻影是真切存在但人,才出声:我,我在等公主回来。 意识到回话回得迟了,宋凌舟加快语速却开口就卡顿,起身后又立马随着周画屏落座而坐下,动作慌张又笨拙。 周画屏看着他,扑哧一笑:你可真奇怪,看你这架势像即使熬夜也要等到我回来,但真等到我回来又觉得惊讶,好像觉得我回来得太早似的? 我...被说中心思,宋凌舟微微一滞。 鉴于周画屏去见的人,他的确觉得她回来得有点早。 宋凌舟一早就觉得奇怪,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道理周画屏不会不明白,可她对于周允恪表现出的异样既不加探查也不予阻拦,如此做为实在令人费解。 他担心她这是一时心软想放过周允恪,于是暗中派人留意,谁知得到消息还未有机会告知,周画屏进宫去了,还是独自一人没有带上他。 他紧随其后深怕自己来迟会使周画屏吃亏,可到了福安殿,看清楚殿中都有什么人、又是什么情形,他便明白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而他这个人也是多余的。 并非对周允恪异常的举动无动于衷,周画屏早就在暗中做好安排,她选择让赵游光做她的眼睛和臂膀,让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会让人少去许多烦恼,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便不会在周画屏借口有事要多留在宫里时意识到她是要去见赵游光,也不会因为她要与赵游光见面这件事而难过不已,更不会因为还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而强忍酸涩心脏胀痛。 宋凌舟伏下头,飞快整理思绪,等再抬起头来时黯淡神情已完全收好,脸上只看得见淡淡的微笑。 我等到辰时还没见到公主,以为公主今夜会留宿在宫里,所以有些惊讶。 宫门落锁辰时落锁,刚过去不久。 因为你说会一直等我,所以我赶在宫门关闭前回来了。周画屏抿着嘴,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的笑很温和,但落在宋凌舟眼里却变得刺目。 周画屏对着他笑,是和赵游光见面后控制不住心情大好的笑,还是心里觉得愧疚想要弥补他的笑? 宋凌舟一再提醒自己别多想,但总禁不住去想,心中的嫉妒和酸楚如野草般疯长,逐渐在脸上显现出来,他沉默不语,面色一点点暗下来。 在宋凌舟面色不能再难看时,周画屏又出了声:你不好奇我这么晚回来是去做什么了?不等宋凌舟回应,她便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我去见赵游光了。 宋凌舟怔怔地看着周画屏,仿佛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 周画屏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去见赵游光了。 桌上蜡烛只剩短短一截,烛火摇摆不停,周画屏坐在桌对面,正含笑望着宋凌舟,笑意在闪烁的火光下不见收敛,就像是等着他看过来。 宋凌舟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腾了上来。 公主去见赵将军,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 周画屏将手放到桌上,双手撑脸,悠悠道:因为怕你会想太多啊。 她没有告诉宋凌舟自己与赵游光合作的事,就是不想宋凌舟认为他们之间还纠缠不清,而白日在福安殿上,瞧见宋凌舟目光唯独掠过自己和赵游光身上慢下来,她便知道这个打算是不成了。 回来路上,她一直在思考如果将此事给宋凌舟说明白是否多此一举,因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用她解释宋凌舟就能体会到她心意,但当看到亮着的门笼和窗户后,她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再懂你的人也会有不懂你的时候,这个人可能会在日后想明白,也可能想太多做出了错误的理解,与其让他独自胡思乱想,不若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清楚,以免未来出现不必要的隔阂。 周画屏把她和赵游光之间所发生的事全部说与宋凌舟听。 一番话说完,宋凌舟胸中闷气尽消,笼在愁云中的面庞恢复往日的明朗。 周画屏见他面色神色舒展开来,心里也松快不少,方才进屋看见宋凌舟对烛神伤,像是有把刀忽然插在心口上,她清晰感受到他心中痛意,甚至还要再深几分。 公主拒绝赵将军,不怕他转而投靠他人成为阻碍吗?宋凌舟思索后问道。 周画屏摇头:若他有心要投靠他人,早在三年前便可以就着谢擎这棵大树坐在底下乘凉,何必去南边吃苦搏命?再者他们赵家世代贤良,一向奉忠君为圭臬,他从小受这等家风熏陶长大,就算不为我们做事,也不会向着别人。 宋凌舟不置可否:看来公主不仅十分了解赵小将军还对他评价颇高。 他话里带着一股醋劲,周画屏想听不出都难,她无奈地笑笑,伸出手,将她的手掌盖在宋凌舟的手背上。 你也不比他差,今日你揭发周允恪有功,父皇大大赞了你,说你是难得一见的人才,给你升官的旨意不日就会送来。 宋凌舟抬了下眼皮:陛下贤明,知有功者当赏。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夸赏的事都是由别人做的,你却一点表示没有,借花献佛这一套我可不吃。 只见周画屏眼珠转了转,然后眯着眼睛对宋凌舟笑道:我知道,这次的事能圆满解决你功不可没,财和官有别人赏了,我赏你个别的,你保准会满意。 * 福安殿是皇帝召朝臣商议事务的场所,不常出现在这里的官员,要么是品级太低还不够面见圣上的资格,要么是职权过高有些事不宜让他们插手。 今天,福安殿一前一后来了两位,还恰巧都是后者。 丞相谢擎,安邦侯燕虎廷,文臣武将中的翘楚,现正在福安殿中。 来了两位重要人物,江怀宁赶忙吩咐让人尽快备好茶点,回来却发现早该奉过去的热茶还没上。 站着发什么愣?等着谢丞相和燕将军请你出去啊?江怀宁叱道。 端着茶案的小太监将缩在两肩中间的头拧过来,声音颤颤:江公公,奴才实在是不敢出去啊。 瞅了他一眼,江怀宁踱步到帘幕后,前倾身子,侧耳聆听的同时不忘用手上拂尘轻轻挑开一道缝,窥探殿中情形。 ......丞相今日进宫见朕,是想为王惟王慈求情?他们二人所犯之罪可是证据确凿,涉及的案件又牵连到无辜百姓,如果不严加处置他们,民间怒火恐怕难以平息,国家法度恐怕也会受人质疑,丞相应该不会乐于见到。 周子润先给谢擎带上高帽,直接堵死了他要给王惟王慈求情的路。 但谢擎似乎并没抱着要说服周子润放过王氏兄弟的想法。 陛下多虑了,老臣没有要为他们求情的意思,公与私、情与法,孰轻孰重,老臣心中有数。谢擎说,其实老臣觉得皇上不但要对他们降罪除职,还不能轻易放过。 周子润一心以为谢擎来福安殿见自己是要保住王慈王惟,如今听得他完全与料想相反的态度,感到十分意外。 只听谢擎接着说道:因为他们还有另一项更严重的罪名。 说完,侧头看向立在旁边的燕虎廷。 收到谢擎示意,燕虎廷跨步上前,行了个拱手礼:启禀陛下,臣近日收到手下传来的线报,许多农民从西北县镇向中心地带流入,有人以高价买下他们手中农田全部收归自己名下。那座县镇离边境很近,臣担心这桩交易背后有外族捣鬼,便又命手下探查。 探查出什么了?买下地的人是偷潜入的外族吗?周子润问。 经臣查证,买下地的人是王惟王大人。燕虎廷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叠文书,地契上写的名字虽不是王大人的名字,但也是王家一名子弟的,臣调查过,那名王氏子弟显然没有足够的财力可以购入那么多土地,那笔财力的真正来源是王大人,他只是接受王大人示意担任买地的代表人。 说完,燕虎廷抬头看了周子润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他从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能够清楚流利地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它们是谢擎一早教给他的,那些所谓的证据也是谢擎交给他的。 这些控告和证据无一不在暗示王惟有在私下买地,他买地出于何种目的不得而知,但一个颇有权势的官员在边境买下大量土地,让人只能想到不好的事情与外敌私通,抑或胸中自有野心。 无论是哪种情况,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王惟有不臣之心,而这会激怒周子润,至王惟甚至整个王家于死地。 燕虎廷不清楚谢擎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真正想要的绝不仅仅如此。 啪! 一声重响从堂上传来,周子润闻言震怒,手掌猛地击打在桌案上:大胆王惟,竟敢私自挪用国饷购买大量田地充作私产,朕本以为他只是钱欲过盛,看来他的贪欲不止于此。然后将燕虎廷呈上来的证据交给殿内侍卫,把这些东西拿到刑部,如果王惟认了,立即将他带到午门处斩。 待侍卫走出殿后,谢擎又开口说话:逆臣得以昭昭于陛下目前,安邦侯功不可没啊。 周子润点点头:丞相说得没错,这可是大功一件。然后转向燕虎廷,虎廷,说说吧,想要朕赏你什么? 燕虎廷怔住没答话。 在他们来之前,谢擎并没有谈过这个,他该如何回答好呢? 不用燕虎廷费脑筋,谢擎直接帮他做了决定:对依臣之见,陛下不若把王惟在西北购入的土地赏给安邦侯,比起实物和虚衔,他更需要为手下兵将提供练兵的场地。 话音落下,福安殿忽然陷入寂静,这阵寂静让弥漫着殿内的温度骤降。 周子润没有说话,一直盯着谢擎和燕虎廷看,眼光更多停留在谢擎身上。 刚才他就觉得奇怪,谢擎怎会如此轻易地舍掉王惟,原来他真正的目的在此以王氏兄弟和王家的前途来换取他们已经兑现于现实的资产。 或许那土地本就不是王家的,而谢擎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周子润强压住心中不快,冷淡开口:如果朕不同意呢? 谢擎微微仰头,抬眼迎上周子润投来的视线:这只是老臣的一个提议,陛下当然可以不采用,不过就怕将士们寒心啊。 谢擎声量平平,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他的声音在殿中扩散带着阵阵回响,落入周子润耳中,让他的脸色抑制不住地难看起来。 周子润深知,这是谢擎对他的威胁。 驻扎在北境的将士大多是燕虎廷的人,为保领土不被外敌入侵,许多他的手下都留在那里,说是一支独立的军队也不为过,而燕虎廷又一向以谢擎为友...... 周子润丝毫不怀疑,如果谢擎有令,燕虎廷和他麾下士兵会竖立旗帜成为反叛之师,如果他们现在反戈相向,后果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可难得就这样容忍下谢擎对他天子尊严的践踏? 怒火在胸膛里剧烈翻腾,周子润脸色从青变白,又从白变青,几经变幻后终于停了下来。 他双手撑在案上,目光在谢擎和燕虎廷身上流转:丞相说得有理,朕不能让边境的将士寒心,那里条件本就艰苦,多一块空地给他们也好。 谢擎微微抬眸。 这个结果在意想之中,但和他料想地有些不同,他原本以为周子润不会轻易退让,还需再下点功夫,没想到他的提议这么快就被周子润接受了。 堂上的淡金色人影牢牢坐在椅上,漆黑的瞳眸泛着幽光,眉眼间瞧不出喜怒倒隐隐有几丝上位者的狠绝,记忆中怯懦少言的青年,似乎已成了飘散在遥远天边的幻影。 看了一会儿,谢擎平移开视线,眼角微不可查地跳动一下。 周子润问:丞相可还有什么要说? 谢擎静默半晌,道:听闻陛下有意要将靖王殿下逐离京城,老臣斗胆替他求个情...... 连接前后殿的帘幕悄然放下,先前支开它的拂尘重新回到江怀宁怀里,他向后移步,轻轻撤回到原位。 见状,旁边的小太监也连忙退了回来:江公公,这茶什么时候送过去好啊? 江怀宁斜睨过来,看见小太监脸上满是畏惧之色,知道他只是口上说说,心里其实是不想去的。 换作是他,他也不愿意凑到那三位跟前,龙王斗法,虾兵蟹将不慎搅和进去可是会没命的。 茶都要凉了,还送什么?江怀宁正想撤走小太监手上茶案,想了想又收回手,等等,先别倒,去把里面的茶叶筛掉,等两位大人走了之后,把凉茶给陛下送去。 凉茶!? 小太监感到十分惊诧,他正想询问原因,却见江怀宁解开衣扣,大步往换衣间走去。 江公公,这个关头您要上哪儿去啊? 江怀宁没回头,脚下步子不停:突然想起永宁公主好像落了样东西在这,我现在给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