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剖腹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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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白雪间,骨寒心意乱。 马鞭、碎玉,当看见祭祀天帝的神台之上出现这些无关不祥之物,景和的心便入坠冰窖。那位身份尊贵的三哥、那位少时一同念书上学的三哥、那位一直以皇帝自居的三哥,最终还是没有放过他。 景和凄然颤声地垂下头,怅然地退后两步,似怯如惧地捂住小腹。 因为那根马鞭,是父皇的教导。 昔日同窗读书时,他们的父皇也曾choucha过课业,在对三哥赞不绝口的同时,唯独对他冷眼相对。紫金马鞭华贵无比,抽在身上也威力十足,起初不会露出印迹,但却能让骨骼脆断似的生疼,紧接着的几天便会缓缓出印子,譬如淤青积血,脉络肿胀使骨血不同,将皮rou鼓得老大,碰一下便如骨折一般叫他痛得打滚。 少年时期的痛苦时光历历在目,皇帝父亲冷漠的眼神是景和一生的梦魇。偶然一日,这位所谓的父皇将不知想起何事,先是不分由说地拿起马鞭打了他一顿,又扔了鞭子,抓起一堆碎玉,似痴如狂说道:“碎玉碎玉,你爹当时……也像这块碎玉。” 那时景和第一次在这位尊贵的皇帝陛下口中听见自己爹爹的事儿,抱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亮着眼睛,忍不住问道:“爹爹……是什么样的人……?” 皇帝陛下眼神一暗,与爱子景明对视后仰头大笑,接着将一盒子碎玉摔在他的脸上。玉块碎片锋利的断口划破他的脸颊,景和慌忙地牵着袖子将一地的碎片拢在怀里。他从小跟着太监生活在冷宫,没受到过一丝该有的关爱……所以也想在生命中留下一丝丝妄想。 譬如妄想着这盒碎玉是爹爹留给他的东西,譬如妄想着爹爹是爱他的,譬如妄想着自己从不是一个人,是有人疼的。 是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所以父皇和爹爹才没有陪在身边。 不是不爱他。 但皇帝陛下吝啬给予一丝柔情给他,一脚将这堆碎玉踩成齑粉,嗤笑着忽然道:“贺家在你出生那一刻,就被抄了满门…而你爹又是生你而死…朕当时忙着与爱妃赏花,便随意为你取了个名字……你的名字自然就是那个‘贺’了。” 原来是这样啊。 山顶寒风呼啸,只有景和与这个身着灰白道服的祭司独处,祭天所需的软垫香炉早已备好,祭品牛羊也摆放齐整于天坛之上。他盯着祭台之上的物什,故作镇定地踉跄两步,警惕地环视一周,心冷如冰。 景明是警告他不要妄想自己不该有的东西,更不要妄想皇位,否则他所珍视的人都会因他而死。正如爹爹是因生他而死,顾晏海是因他被怀疑,潘群是因他而受伤,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罪孽也太多,不配再妄想其他。 但这都是拜谁所赐。 景和面色不改地继续向前,腰间微隆的胎腹绞痛之感欲加强烈。许是裹腹裹得太久,肚子里的小宝贝们虽然乖乖不动,但宫囊却极为难受,要被铮裂似的闷痛仿佛胎满将诞时的一阵阵产痛,极其绵长难忍。 那名祭司也双手入袖,侧身向他走来,随着二人渐渐靠近,便听哗啦一声!数名活人扮作的“尸”倏地凭空落地,面头戴面罩,身穿道服,两两握手将景和围在中间,口中还不断吟念着不知名的咒语。 景和一惊,下意识捂着小腹,慌乱地停下脚步,微张着口连连喘息。他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只觉着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匍匐在地的虫蛇,冰冷厌恶。顿了顿脚步,他绷着脸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 每走一步,他们也随之向前一步,念咒之声愈来愈大,起初只是听得心烦意乱,伴随着他们渐大渐快的经文,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一般,撕心之痛宛如一阵落雷平地升起,景和低呼一声趴跪在地,手肘撑地,艰难地按住心口,喉咙中倏地泛出一股腥气。 “呃啊…啊……嗯…怎么回事……” 心症怎么会突然发作,明明有闫先生的药带。景和不知所措地想着,痛苦地扯着胸前衣襟,蜷着身子双膝跪地,小腹宛如要从身体内里被扯裂。先是心脏,再是肺腔,最后是小腹,如刀捅凌迟一般的痛苦让他无力招架。 景和紧闭着双目,又紧紧环住小腹,想要屏气不听。这些人布置在念什么,嘴唇飞快地开合,所念的咒语就像锁链藤曼缠绕上身!他跪在地上疼得浑身颤抖,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暖流缓缓流出xue口,濡湿衣裤,逐渐蔓延。 这是什么?景和想去看看,看看这是不是血,但是身上就像压着千斤顶,让他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不停地摇头大喊:我的肚子里有宝宝啊!有宝宝,是不能流血的……因为他对小宝贝们说了不要他们,已经伤害了他们,所以不能再让他们受伤了。 不能再受伤了…… 耳边的经诵声逐渐变得悠长缓慢,似晚间潮涌似的湿气潮意笼罩身体,这些人的声音也慢慢远去,却而代之的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他再也不想听一遍、想要永远忘记却不得不记住的一句句—— 寒冬腊月,潘群将溺水的他提出来,说:“您的生父为了生您而死,您可断不能就这样去了。” 仲夏傍晚,皇帝陛下看见藏在明光湖林间的他,说:“顾晏海功高盖主,有谋反之心……若要朕放他一马,那你就必须作为朕的傀儡。” 春寒之时,景明将砚台砸在他的脸上,说:“你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哪儿爬出来的虫,就敢与本王平起平坐?” 秋凉天际,太傅对他摇头,说:“作为皇子,您不合适。” 再然后呢? 景和环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 皇帝陛下说:“你…你若不将皇位归还给明儿……那…那就不得好死!” 景明对他说:“你不过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凭什么得到我没有的!” 张枢说:“先帝在时就曾属意明王殿下为太子人选,您……切勿忘记。” 景和的额头沁出颗颗豆大的冷汗,身体如痉挛似的猛颤。 后来呢? 洞房花烛夜里,大将军曾捏着他的下巴,说:“真想让世人都看看皇帝陛下的这副样子。” 中秋蛊虫发作之夜,大将军毫无理智地强上,肚子里的宝宝被捅伤,顷刻间鲜血横流,大将军又说:“我…恨你……” 景和身子一抖,唇边涌出一口黑血,顺着唇角低落在地。他又睁开双眸,往日明亮如星辰的眼瞳,如今无神黯然。隽秀柔美的脸蛋上皮肤瓷白如雪,面无表情地抬眸看着面前众人,仿佛真正的牵线人偶。 —— 顾晏海作为镇北侯,又习武多年,视力超群,自然也能将景和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这个小皇帝踉踉跄跄地上山,脚步虚浮地咬牙到达了山顶。 按下心底苦涩,他呼出一口气,算是放心,转而又立刻吊起心,不经意地往雪山林间瞟了一眼,一道风便卷席着雪粒子上山。 顾晏海又抬眸紧紧盯着山顶上的景和,瞧着他停顿了片刻,又迈腿向着里头走,不过走了几步,身边便登时出现了六个面具道人,将他围坐一团跳大神似的团着跳舞。有这些人挡着,他便看的不真切,但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心脏针扎似的陡然一痛!他刚想拔腿往上赶,但又想起什么,只好堪堪收回腿,拍着发热的脑门,捏紧了拳头。 他要是现在上去,祭天仪式就不算完成,那小皇帝辛苦这么长时间,就白费了。 顾晏海抿了抿唇,泛着辰光的眸光中翻涌着复杂情愫,心中泛起一股无言的违和感。这一路来到皇道山,竟是比想象中的要安稳的多。但现在就下定论还为时太早,景明绝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倒不如说眼下景和孤身一人在山顶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想到景和,顾晏海实在自责万分。想来他重生一世,竟是还是让小皇帝辛苦至此……这究竟是哪儿出错了?他本想着大宝小宝平安降生,御林军全军覆没,只要一直守护在景和的身边,就能万事无忧地照顾他长命百岁,更是能平平安安地生下肚里的三个孩子。 可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小皇帝还要束腹登山,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危险……景明丧心病狂已至末路,早已经是无法回头的时候了,若要治罪,谋害皇嗣、金銮殿兵变、围场绑架,随便挑一个都足以治他死罪,为什么还要遭这个罪? 但是他无法拒绝景和,景和温柔的眸色之后还隐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去,这些不能与他诉说的故事,是小皇帝没有完全敞开心扉的证明。 景和没有完全相信他。 顾晏海沉闷地想。 这都是因为他之前作的孽太多,所以小皇帝才将满腔的爱意总是放在一个卑微的地位来对待他,小心翼翼地拿柔软的内里拥抱所有荆棘,笑意对待恶毒,宽容包容罪孽,所以也不敢要求,也不敢违背,更不要说有那份患得患失的心。 他的小皇帝啊。 懂事的叫人心疼。 顾晏海抱臂胡乱想着,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心弄得酸涩不已,连那一点点儿的心绞痛也不大在意。然,倏然间,只听一道如金钟敲鸣之乐的声响响彻耳畔,真如仙家佛法那般令人想要跪地求愿,他忙直直向上看去—— 仙人道:“普庵识心达理,教化三千大千。我佛亦上愿皇图永固,时时风调雨顺;亦愿身作山河国土,供养大地含灵。奈何生死涅盘如梦,佛说无所作做。如今妖魔降世,引渡河湍急,大祸将至。若要邪魔祛使,必先剖腹取帝之子,献祭于众神,方能退妖魔。” 此话一出,皇道山上下近百人纷纷聆听入耳,皆是因妖魔降世而显出一派慌乱之色,唯有二人表情不同,更是各有心中所虑,而顾晏海就是其一。他虽不是个读书人,但到底听了个明明白白,怔愣地反应一刻,瞳仁震颤着飞身上山! 这压根儿不是什么仙人! 这是景明要剖腹取子! 人要是剖开了肚子……那还能活吗? 顾晏海不敢想。偏偏他还在想,他想自己怎么走这么慢,他想自己怎么还对景明抱有一丝幻想,他想自己方才怎么没有上去! 脚尖塌上山顶那一刹那,一缕熟悉的青烟跳进他的眼中,猛烈的心痛来的猝不及防!顾晏海闷哼一声退后两步抬眸就见跪在那些人中间的景和如刀殂鱼rou一般毫无防备,眼瞧着他面前那人高高举刀就要落下之时—— 顾晏海捂住心口,咳出一口血沫,大喊:“和儿——快躲——” 下一刻刀刃直落!冰冷的刀刃倒映着顾晏海慌乱的神色,顷刻间刮破衮服漏出一片血雾!漫天黑血透着青烟映着白雪,残忍地刺进顾晏海的眼中,叫人绝望。 “……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