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机锋(一)
通建十七年,寒门徐广摘得殿试第二,一跃成梁城新贵,风光无限。三个月后,风头更是压过状元郎。 因为徐广辞官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梁城。 猝不及防,才更念念不忘。自此,这位探花在话本里有了一席之地。 “重名的人多了,如何断定是那个徐广?”严郁放下筷子问道。 “继续吃,”苏敏行把筷子放回严郁手中,“不是什么正事,别耽搁吃。我只是猜测。” “猜测,要有缘由吧?”严郁问道。 苏敏行手下不停,继续给严郁夹菜:“那位探花正是惠州人士,传闻入仕前便是教书先生,专教寒门子弟。” 严郁狐疑地看着他,苏敏行微微一笑,道:“觉得不够像?我听爹说过探花徐广辞官的缘由:庙堂高远,顾不着家中学子。” “舍本逐末,倒是像了。”严郁无甚表情道。 “是啊,”苏敏行赞同,“分明有那个能力,偏不用。若是倒在路上没起来,那些孩童谁替他管?若为一方父母官,获益者何止这些?有些人,看起来风流无匹,谈起来美谈颇多,什么用呢?” 严郁不置可否。 * 惠州徐宅里多了两名姿容过人的教书先生。 那日,一直奔忙在染病孩童中间分身乏术的徐广,找到严郁和苏敏行,希望他们帮忙看顾下未染病的孩童。自此这条街上最热闹的便是散学时分,许多妇人、郎君在徐宅外徘徊。 苏敏行回来时厅堂已经没人了,就去旁边厢房寻严郁。 严郁正给学生批着文章,听到动静放下笔:“该去取你的剑了。”他之前在铁器铺里托师傅给苏敏行新铸了把剑,算时间今天可以去拿。 苏敏行拿起几篇文章粗略翻看,道:“徐广是个好教书先生,无妨,”文章放了回去,“一篇篇地批劳心费神,我去就是。” “无妨,”严郁穿上大氅,“比不得五郎,迎来送往,当真劳心费神。” “阿郁惯会伤人心。”苏敏行哀怨横了严郁一眼,“有人在屋子里躲着,把应付外人的事儿推脱得干净,到头来还要说人家” “在下失言。” 严郁说过拔腿便走,苏敏行在他身后气地喊了声“严郎”。怕有人口不择言,他只得停下,苏敏行去到他旁边,“我不会再说自己去的事儿了,严郎别同我闹别扭。若再有下次,就罚我不得与你同塌而……” 严郁猛然停下,打断苏敏行:“既然不嫌累,明日的学都由你讲便是。” 苏敏行摇头,贴近严郁:“我不是不嫌累……我是……”说着手落在严郁尾椎处,向腰侧划去。 严郁拍开身上不安分的手,道:“无福消受”。他走得很快,明显不想和苏敏行一道。 苏敏行站在原地有苦难言,心道分明一开始说笑的是你,什么“迎来送往”,怎么最后还真气上了,太不禁逗了,丝毫不觉得有些话是自作孽。 苦果只能自己咽,苏敏行追着道:“阿郁,等等我。” 铁匠老五隔着段就看见了今儿一直等着的神仙人物,不过这次又多了一人,一个看面相脾气很好的公子跟在后面。 老五对严郁印象深除了因着外表好,还因为他对料子极为讲究,要用什么说得清清楚楚,让人不敢怠慢。 “公子,剑铸好了,”老五抽出这件得意之作,“用的是存起来的好料子,刚好够这一柄剑用。别看它薄,韧性极好,撞上石头都难折断。剑柄按吩咐的,镶了金丝楠木。都是能找到的最好的,公子别嫌弃。” 严郁接过剑道:“有劳了。” 老五收起递来的银子,道:“公子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严郁把剑拿给苏敏行,苏敏行笑嘻嘻地接过道了声谢。 老五不由多看两眼,这两人若说是兄弟又不大像,关系太好了不说,那位好脾气地公子眼神动作都像在哄人,瞧着过于亲近了。 “多谢,有需要定会再来”严郁回身道。 送二人出店后,留在门外的老五看见走出一段距离的二人又闹起了别扭。好脾气公子似乎想去拽另一位公子胳膊,被另一位公子甩开了。老五边看边嘀咕:“老子都没这么哄过家里那婆娘。” “阿郁你就别气了。”苏敏行转成拽严郁的袖角,这次严郁没躲开,由着拽,“你不说话,我怎么和你说旁的。” 严郁目不斜视:“除了那些,你还有什么想说?” 苏敏行与他并肩:“多了,不过现在我想说的是,幸亏徐广辞官了。” 严郁瞥了苏敏行一眼:“怎么说?” 苏敏行挑眉,没来及开口,就得了严郁一记推搡。 “最好好好说。” “好好好。”苏敏行叹口气,“你看他来找我们时可以说毫不客气,这几日更不见了踪影。便是好事,这个做法岂不容易开罪人?” 是了,一件事在这个人眼中应该不求回报地做,可如何保证另一个人也这般看待?万一有人想借机谋个名利,或者耽误了他人谋名利,梁子不就结下了?君子好说,遇见不择手段的小人在以后处处使绊子,谁知道能跌进哪个坑,是大还是小? 严郁道:“如此说来亏得辞官早,若不走,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被暗流磨改脾性那天。” 苏敏行敲敲剑匣:“看来徐广这些年过得不错,命挺好,不仅遇见的人顺着他,事儿也顺着他。” 严郁负手前眺:“我却希望有人能一直如此。为何要招惹那些不顺心,更不必遇见颠覆认知的事情。一辈子理所应当地活着,挺好的。” 两日后,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便来了—— 学堂里病倒了两名学生。 严郁让他们仔细回忆这些天去处,有没有见患病的同窗。两名孩童吓坏了,连连摇头起誓说这些天只往来于学堂和家,中途不曾去过别的地方,央求着救救自己。严郁安抚过他们,叫着苏敏行一起去街上转了转。 他们到底不能同官府那样查整个惠州,只能大致走走问问,确实没打听到哪个地方突然新病倒了批人。严郁松口气,最怕疫病在别处爆发。或许真如刘大夫所言,是这两个孩子体格康健,一直撑到现在才发病。 学堂是不能再开了,严郁和苏敏行让学生们在家温习课业,他们会去检查。更不要随意走动,每日务必服药,家人也要吃。 事情都安排妥后徐广才知道这个消息。 头批倒下的孩童里好几个病得厉害,徐广奔波其中憔悴不少,也就近几日算平稳了些,谁料学堂又起了。 刘大夫看到徐广进来起身相迎:“如何了。” 徐广嘴唇干裂,一开口声音是哑的,根本不成句。刘大夫见此直接把壶拿给徐广,徐广喝了整壶水后说话才算能听清。 “都问过了。那两个学生的家人没事,我叮嘱他们多小心。剩下的我去看时,正按照严公子和苏公子的要求,各自温习,没什么不适,家里也正常。”徐广说过又要找水,刘大夫忙添上一壶。 “你也该歇歇了。”刘大夫道。 徐广叹气道:“如何放心?青芝啊,你不是说这疫情不难治吗,怎么有些学生病得如此凶险?” 刘大夫坐下,道:“不难归不难,轻重还是有区别的。再说,有人病起来药喂着饭补着,有人果腹都勉强,能比吗?” 徐广把壶放桌子上,愁眉不展:“这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只是……” 叹气的换成刘大夫:“给了草药,还能再给餐食吗?子衡,你拿什么给,给到什么时候?” 徐广表情纠结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来。 苏敏行感慨道:“徐先生待学生如己出,得师如此,何其幸。” 徐广表情稍霁:“苏公子过奖,徐某一介村夫,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苏敏行笑道:“先生不必谦虚。我观先生教出来的学生,底子好得很,做的文章有模有样。” “学生们刻苦,我不过是点拨下罢了。”徐广谦虚道。 “徐先生用心良苦。”苏敏行换了个胳膊搭在桌上,“便是梁城的学堂,亦不会过早教授策论,徐先生教得早啊。” 低着头的刘大夫抬头:“是吗?子衡在这穷乡僻壤,哪知道梁城讲什么,苏公子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