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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他吗

    瞿清决伸手推他,手按在他肩头,却使不出力。年少时他磕了摔了,就是这样贴贴他面颊,哄他不哭。那么些年的感情,到底是于心不忍。

    许久后瞿清决才狠下心,彻底将他推开:“我兄弟少,只有一个哥,但我拿你当我亲弟,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了,感情的事没法强求。羽奚,别伤我心。”

    瞿清决大步离开,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嘶吼追赶,他都毫无留恋,氅衣也未拿,翻身上马,直奔城门外冲去。

    当夜子时他抵达德安县,亮明身份后守卫开启城门,訇然重鸣中高大朱门闪出夜色,一人一骑逆着雨势前行。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没有家,南衣巷里住着方徊的母亲,他去不了。

    因为战时宵禁,四周黑寂寂的,他望见远处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楼,不用细想便知那是做丝绸的厂子,为了西域订单,全浙江的大厂小厂都夤夜干活。

    走近后没听见织机的轰鸣,只一片迷蒙的交谈声混在沙沙雨里,檐下匾题“江南绣”,楼内二十多位绣女们正工作,她们围坐在四五丈长宽的巨大丝绸旁,埋着头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如春蚕食桑叶,慢而精细,慢而坚韧,一幅恢宏的青绿山水图,正在雪色丝绸上一点点形成。

    有人无意中看见瞿清决,立刻惶恐低头,拿针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瞿清决不想搅扰她们工作,悄然行至晾晒染布的高架后,隐去自己的踪迹。

    监工倒是个大胆的女子,不怵他,大大方方向他行礼:“知府大人来看俺们,有失远迎,里面请。”

    她是真的不怕他,其实她们女工做活时会聊上头那几个大人。知府来自大jian臣瞿家,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五岁小儿,无人不晓,可他在地方上做的事儿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像个坏人。

    她们都猜他是那种没脑子的,绣花枕头草包子,想坏也坏不起来,正好碰上聪明的青天大老爷方徊,方老爷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他拿捏得死死的,所以他净干好事。

    瞿清决摆了摆手,示意她安静,监工悻悻住嘴,陪他站在薄透的染布后观摩女工刺绣。周围陈列上百个大缸,盛着染布用的颜料,蓝的有花青、天兰、白群……红的有曙红、朱砂、赭石……都是从矿石和草木里提取原料熬制的,坛口没封,一眼望过去,寂静的彩色圆片斑斓浓纯,在室外灰雨的反衬下格外鲜活。

    瞿清决忽然想起一人:“柏云姑娘在你们这里吗?”

    监工笑了:“哟,她可真是个香馍馍,连知府大人都来找,请吧,她在楼上,俺给大人带路。”

    瞿清决跟她走上二楼,楼梯在脚下轻颤,路过一卷珠帘,几筐彩线,气氛愈发静谧,空中有种干净的幽香,柏云正埋头刺绣,一匹粉金绸布绷在方架上,鹭鸶渊鱼、汀花野竹、青鸟黄鹂已栩栩如生,几乎只消一眼瞿清决便认出她摹的是哪位名家,宋代徐熙。

    她确实绣工出色,将徐熙粗笔浓墨,略夹杂彩的笔触都绣得活灵活现。发现瞿清决来,她立刻站起,脸上微露惊讶,指端还捏着针。

    瞿清决让她坐下继续绣,自己搬件秘色纱立屏挡在面前,是为了护她名节而避嫌的意思。

    柏云文静内敛,低头作刺绣,藕荷色衣衫下的身体却是紧绷的。她抗拒瞿清决,不多时瞿清决便感觉出来了。

    “姑娘可知‘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他没话找话。

    柏云立即放下针线,恭敬地行礼回话:“民女粗鄙,不识诗书。不知大人所言为何物。”

    瞿清决不太信,但仍是耐心解释:“你绣的图案,便是从徐熙的画上拓下来的,他是宋代的江南名士,善画水墨花鸟,笔迹不隐,素来有“落墨花”之称。

    黄派之画始于西蜀黄筌,光大于宋代黄居寀,他们都是宫廷画家,画中多是禁苑中的奇花怪石、珍禽瑞鹤,线条非常精细工致,设色浓艳华美,所以有‘黄家富贵’之称。

    在宋徽宗时期徐黄二家不分伯仲,广受天下士人欢迎。”

    瞿清决说得详实,柏云听后垂首道:“民女受教。”之后陷入安静,瞿清决感到索然无味,正想告辞,她忽然说:“民女没见过黄家的画,不过想来是很美的,绣出来也好看。”

    他端详她,看出她羞涩中的几分期待。她是真的想见见黄家富贵。他笑道:“你这里有纸笔吗?”

    毛笔是有的,小狼毫没有,但姑娘们描眉画眼的螺子黛可以拿来勾线;宣纸是有的,大尺幅的青檀皮没有,但楼下堆积的大匹绢丝可以作画布。颜料充足,拿碟儿碗儿舀些染料,整整齐齐摆满一桌台。

    瞿清决开始作画。世间名画不少,却是平头老百姓见不到的,多存于皇家府库,或士大夫书房,瞿家的典藏数目在京中屈指可数,瞿清决小时候吃不下饭,家人便拿宋代李嵩的花篮果蔬图激他食欲,读书时学不进去,便长时间盯着墙上那幅巨然和尚的,看久了心就静了,书便读得下去了。

    于画一道,他是耳濡目染,黄居寀的花竹禽鸟图他家中也有,赏玩过很多年,如今捉笔就来。

    外面风雨潇潇,室内静穆,他作画时心很安定,先用细挺的黛线钩出画物轮廓,再慢慢调颜料填色,丑时一过姑娘们大都歇息了,几个值班的还在挑灯做活。

    柏云也困得睁不开眼,爬在桌上睡了过去,她睡着时很安宁,呼吸浅浅,瞿清决感觉像和一盆静默的水仙花共处一室。他肃声静气,在宽裕的时间里遐想心事,关于瞿家,关于未来,关于方徊。

    天明后放了晴,他放下笔,乌檀木的杆在银山笔搁上磕出一声脆响。柏云动了动,逐渐转醒,她慢吞吞起身,在看见桌上摊开的画后精神一振,色声香味触法纷纷回归身体,她灵台清明,调动一切感官去品、去赏,这雅俗双绝的工笔花鸟画。

    她品性高标,向来不恋钱财,不趋炎附势,但此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切感受到了何为嫉妒。原来美丽本身是昂贵的,能纵情享有它的只有掌握钱权的那一撮人。自己敬若神明的艺术,对于他们而言像水、睡眠、吃饭一样寻常,轻易便能复制一件。

    冲动之下柏云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叫我不嫁方县令,对吗?”

    瞿清决坐在避阳处,面容被阴影掩盖,他轻声道:“你爱他吗?”

    “我想嫁给他,他是好人。”柏云双目明亮,脸颊因激动而微红:“大家都说他是好人,但是他的好,他们都不懂,我懂,你知道吗?我懂!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他,他……他会是伟人。”

    女人对男人的爱,总是要带有敬慕的成分,瞿清决明白她是真心喜欢他,可能还不算爱,但离爱已经不远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方徊他爱人民,甚于爱自己的亲人;方徊过于清廉,家中会一贫如洗;方徊忙起来可能整年不着家;方徊他……爱过男人,你能忍受吗?”

    “我能。”柏云将话说得掷地有声。

    听她这样讲,瞿清决倒笑了:“你还太天真,没做好准备。”

    柏云有些生气:“你瞧不起我,我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绣娘,没见过世面,但我也有心肝,我也有追求,我不想活在虚无里,只知道整天关着门绣花。”

    “姑娘,什么是虚无?你觉得嫁人,或者出去闯一闯就能摆脱吗?那是另一片虚无。你此时的困境里只有一片虚无,外面的困境是无数种虚无交叠在一起。等你嫁了人,你要生孩子,作家务,侍奉公婆,接活补贴家用,万一相公是个烂人,娶妾进门跟你争风吃醋,你会渐渐弄丢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

    人这一生至少需要一个核心,你为之努力不会像投石子进深井——翻不起浪花,我想对于你来说,那个核心就是绣花,任谁也夺不走抹不去,它不是虚无,它是你的桃花源,日后你累了就能进去歇一歇。”

    瞿清决感觉自己是真的想清楚了,也释然了,走下楼梯时台阶的动静像他的心颤,温柔而摇晃。如果是为了方徊,他愿意作出让步。

    既然方徊母亲殷切期望,民间风俗向来如此,女方也无疑议,那么方徊应当成亲,感受男欢女爱,天伦之乐。待他年方徊子孙满堂,回想起他瞿清决,或许只会摇头一笑,笑自己年少轻狂,惹下一桩孽缘。

    想到此处瞿清决几乎泪流,自我感动得够呛,他牵过拴在楼下的瘦马,抚弄其潮湿的鬃毛,脸儿埋在其中,闻着隔夜的雨气埋下几声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