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所有玫瑰都是孤独终老
徐喜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姜淹用烤箱给他烤红薯,就觉得特别违和,姜淹要是不穿西装还好,他穿着正装干这种事,老让徐喜觉得心里别扭得像是股绳拧了起来,于是他也看不进去书,就让姜淹把西装外套脱了,结果姜淹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比不脱还违和,徐喜就又让他穿上,最后才发现是他脸的问题,一般长这种脸的人不会做烤红薯的差事,但是徐喜总不可能让姜淹把脸撕了,虽然他知道他要真这么说那个疯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红薯的甜香四散在病房,然后弥漫到其他医生病人那里,大家都馋,能吃糖的不能吃糖的病人都跑来围观大律师烤红薯。徐喜到底吃不完,姜淹就像幼儿园老师发午点那样到处分发红薯,徐喜啃着自己的那个,听见他的主治医师跟姜淹抱怨道: “你什么毛病?你个当律师的业务都拓展到烤红薯了?来我这儿看病呢还是野炊来了?”姜淹就说:“你就帮我解决了吧,上次那个医疗纠纷的案子我给你打,这次你不帮我我回去又得挨骂。”医生就偷偷看了看徐喜,又看了看姜淹,叹气道: “我早知道你俩都不正常,但没想到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 姜淹给徐喜办了出院手续,就要带他回家,徐喜甩开他的手,说你不是下午还要去看守所见犯人吗?你去吧,我自己去收拾我的东西,不用你帮。姜淹的目光黯然了,但是他再也没有不放手的理由,于是他摸出钥匙给了徐喜——猫咪头早就被他扔掉了,现在环扣上就只有两把光秃秃的钥匙。姜淹跟徐喜说他的身份证和手机都在书房上了锁的抽屉里,还有他的旧衣服。徐喜拿了钥匙就准备走,回头的时候看姜淹还在看他,于是他警告姜淹。 “再也别跟着我了,我也快要疯了。” 姜淹就只是默默看着他走掉,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 徐喜开门回到姜淹的家,这里一切如故,但他望向二楼的阁楼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心痛如窒息。他不敢再靠近那个没有窗户的黑色屋子,而是径直走到姜淹的书房里去拿小钥匙开抽屉的锁。抽屉拉开,里面确实全都是徐喜的东西,徐喜随便翻了翻看没什么遗漏的,就懒得一一校对,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梦魇似的地方,于是就把抽屉整个儿抽出来往书包里倒干净——书包是姜淹买给他的,其实徐喜本来打算拿装红薯的蛇皮袋子装他的东西的,但是姜淹知道他有这个打算后就把袋子扔了,说里面都是土块疙瘩,不干净有病菌,徐喜就忍不住想,到底是他活得太粗糙了,还是姜淹活得太细致像个公主一样?可惜糙汉是个弱势哑巴,有苦难言,而公主是个应该去精神病院却在社会上潜逃了几十年的疯子。 徐喜仔细检查了下他的东西没有什么遗漏,就拉好书包拉链绕到后门准备离开,他怕姜淹这个混蛋突然反悔从前门冲进来再次把他囚禁,所以他要走后门避开他,但是直到他绕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打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他看见鲜红的玫瑰花在花园里摇曳,这才想起来当时姜淹就是在这个地方抓住他的。 日光如此刺眼。徐喜感到分外恍惚。 房门背后的花园里,在明媚的阳光下,再也没有人温柔地浇灌着他心爱的玫瑰,所有玫瑰都是孤独终老。 他终于离开了为他精心打造的美丽监狱。 ︿︿︿︿︿︿ 徐喜坐上回家的火车。他现在有了些积蓄——不是姜淹给的,姜淹想给的时候他又把他骂了一遍,于是姜淹就没敢给——积蓄是给的,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他不再想着求死的事情了。 徐喜即使有了点钱但他还是买了硬座。曾经是为了省钱希望在死前能吃顿好的,所以没有买卧铺的票,但是现在不买卧铺是怕一躺在长方形的小板子上就开始做梦,梦到的都是姜淹可怎么办,那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一车厢都装着学生娃和农民工,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鲜香和烟味、身上的汗臭,与姜淹家时时刻刻氤氲弥漫的花香是不同的,徐喜走的时候,看到卧室里的百合全都枯死,水干得一滴不剩,但他也没有再去理会,因为再也不想踏入那个贴满他的肖像和纸的暧昧房间,再也不想。 徐喜感到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像是坐着火车往人生的起点开始走,而与姜淹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被远远地抛诸脑后,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再也不愿意回想起来。怕回想的时候自己又会痛苦难堪,会没出息地像个孩子一样流泪,更怕自己会因为临走前看到姜淹的眼神而动摇,那是恶魔扮成天使后最后的挣扎与悲鸣,是再次诱惑他吃禁果然后跌入深谷巨渊的蓄意勾引,是有毒的召唤。 徐喜记得朴成以前跟他说,他看人很准,形容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把里外两层特征都抓住了。徐喜曾开玩笑说朴成像个橘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那种。他说姜淹像玻璃珠,给一束光就能折射出无数个漂亮的表面,但虽然美丽却又如玻璃一样脆弱而易碎,因为缺乏安全感和爱而产生变态般的控制欲。 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 推着餐车的列车员如约而至,叫卖声在徐喜耳边渐次响起,徐喜身体一抖,知道他不能再回头了。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鸡爪小面包……” 徐喜身边坐着的农民工叫住列车员,说我要瓶啤酒。 然后又改口,说要两瓶吧。 最后要了三瓶。 徐喜怔怔地看着他,因为彻夜未眠而无法安睡的红肿眼睛,皮肤上尽是皲裂,像是几欲垮掉的精神状态,像极了当年寻死的那个失意的作家。 旁边的农民工看徐喜盯着自己看,以为他也想喝酒,于是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 “喝吗?给你倒一杯?” 徐喜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啦不啦,我在车上喝酒要出事的。”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他就是因为贪杯才在厕所里被人迷晕带走的。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火车上沾酒了。 农民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熏得黑乎乎的大黑牙。 “那抽烟?” 徐喜接了烟,不知怎的想到陈编辑抽烟的样子,现在他人在哪里呢?经历了差点被活剖的事件后人恢复得还行吗?做噩梦的时候是梦到姜淹还是梦到他?还是梦到他们两个?…… 烟雾缭绕中,徐喜跟身边猛灌啤酒的农民工熟络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侃地,人家问,你去上海玩了?现在是回家吧?哎,上海好玩吗?那个东方明珠是不是贼他娘的高?从上面看下面的车都跟火柴盒似的,人都跟火柴棍似的?徐喜就笑了,说他没去玩,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那农民工就显出非常可惜的样子连连叹气,说那你不是亏死了,浪费了多少天啊?怎么能不去大珠子那里转悠转悠呢?徐喜说,把时间都浪费在一个神经病身上了,根本没功夫考虑别的。农民工又说,原来你是医生?你在精神病院工作?徐喜在嘴里吞云吐雾,想了想说,差不多。但我不是医生,我也不知道对那个神经病来说,我到底算什么。他好像救了我,又差点害死我,总之我因为他很苦。 农民工又追着问了些啥,徐喜已经鼻子发酸,有些听不清也记不清了,就是这时候,不知是谁开了车窗,冷的空气吹进来,叫他有些清醒了也就没那么想哭了,烟雾也趁机顺着窗缝溜走,于是一副不合时宜的皮鞋突兀地出现在车厢里,大家的目光都忍不住地看过去。 徐喜的心脏狂跳不止。 那个混蛋到底还是追过来了,他明明说过再跟着他,他就要再在他面前死一次的。 徐喜把头扭过去,坚决不看那个男人。 推小餐车的乘务员又绕了回来,一眼就看到了穿西装皮鞋的男人。 “先生先生,您是迷路了吗?头等座在您后面的方向直走。” 徐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经无法呼吸了。 “啊啊,不好意思,就打个电话不知怎的转到硬座来了,谢谢啊。” 男人匆匆转身往车厢后走,边走边打电话哄对面的人: “你不要闹了好不好?害我都走错车厢!有什么事等我出差回来再说不行吗?我知道上回是我错了,但是你不是也……” 徐喜转头看着陌生男人的背影,心里的石头砸在地上。 他以为他会说: “不是,我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