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节
容洛自荀久进来后就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但荀久掩藏得太好,她一时看不出,心中直着急,却又不能开口问。 荀久若无其事地在扶笙旁边坐了,顺手拿起精致碟子里的点心慢慢吃下。 扶笙偏过头来,含笑问:“饿不饿?” “有点。”荀久笑道:“早上只在你那里用过早膳,如今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也该饿了。” “嗯。”扶笙应声而起,“既是饿了,那便回去吃饭。” “哎,等等!”荀久瞟了随着扶笙站起来的姜易初一眼,故作神秘道:“我见姜丞相印堂阔朗而明亮,满面春风,分明是桃花运要来了。” 姜易初一愣,随即笑道:“你说我?” “嗯。”荀久很认真地点点头。 容洛立即心领神会,附和笑道:“我就说嘛,昨晚梦到表哥娶亲,这不,今日久姑娘便说你桃花运要来了。” 这种小把戏,自然瞒不过姜易初,他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荀久。 虽然他平素温润如玉,但这么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也自有一番气势,让荀久招架不住,只好笑着摇摇头,和盘托出。 “不逗你了,我说认真的,半个时辰后,女皇陛下在御花园的拥雪亭等你。” 荀久说完便一瞬不瞬盯着姜易初,想看看谪仙吃惊是个什么样子。 然而意料之外的,他似乎并没有过多惊讶,只是在听清楚她那句话的意思时清泉般的瞳眸中闪过一丝惊色,多余的,便再没有什么反应了,与平素无异。 荀久心中佩服,不愧是魏国最年轻的丞相兼上柱国大将军啊,这等处变不惊的气度,与扶笙有得一拼! 不过细细想来,也只有这样反应的才是姜易初,倘若他惊讶得做出各种不敢置信的表情,荀久才会怀疑是不是换灵魂了。 嘴角勾笑,意淡如无,姜易初声音亦清浅,“多谢久姑娘传话。” “去吧!”荀久道:“好好把握。” 姜易初又是淡淡一笑,面上并无过多情绪。 有了这一茬,几人也不打算就走,又在暖阁了续了几杯茶闲聊了一会儿,待姜易初去往拥雪亭后,荀久才跟着扶笙出了宫。 初冬将至,御花园内早已没有了夏日里的佳木葱茏,此刻看去,反倒添了萧瑟之意。 姜易初在宫人的引领下缓步去往拥雪亭,隔着很远的距离便听见亭中传来幽幽琴声,那是一曲韵味悠长的古调,想来弹奏的人在这方面很有造诣,将其中的古色古香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一听便想到水墨般的江南小镇,青灰色的石板桥,桥下流水淙淙,岸边杨柳依依。 姜易初在亭外顿了脚步,抬眸望去,亭中的人一袭深红色描金海棠锦裙,外罩白狐软毛斗篷,两种极致的颜色搭配,衬得她眉心火红的三瓣梅花钿更加妖娆,肤光胜雪。 乌漆桐木五弦琴上,她十指纤纤,翻飞若舞,带动锦袖翩然涤荡,起伏如红浪。 姜易初是头一次听到女帝弹琴,但想来这世上听她弹过琴的人寥寥无几。 在他的印象中,她在魏国的那些日子每日都活得心惊胆战,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会不会有人趁机对她下手,像今日这般静下来享受古调的悠远时光基本是没有的。 同时,她还拥有一副天生的傲骨,面对突如其来的帮助首先露出的不是感激,而是警惕,就好像猎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样眯着眼睛,待看清了对方之后立即做出抵御反应,无论对方是敌是友,她都会拒绝一切靠近。 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思绪,姜易初再看向亭中,女帝已经停了下来,古调余音袅袅,回旋在被风吹得微起波澜的凤临池上。 “臣参见女皇陛下。”姜易初抬步进了亭子,躬身行礼。 “坐。”女帝没看他,垂首拨弄着琴弦。 她的旁边,安设着一只青铜狻猊香炉,镂空顶盖有袅袅青烟弥漫,不多时便被冷风吹散。 亭子正中,摆放着一方案几,案几上吃食精美,酒香四溢,却只有一套餐具。 姜易初见了,眸光微微闪动几分,动作轻缓地跪坐在席位上。 女帝轻轻抬眸,红唇微启,“朕明天动手术,需禁食禁水,便只让人准备了一副碗筷,你别见怪。” “不知陛下传召臣,有何要事?”姜易初没看案几上的吃食,只淡淡出声问。 “今日不论君臣,只聊私事。”女帝“铮”地一声触动了琴弦,弦声空灵,打破了拥雪亭内那片刻的沉寂。 姜易初了然,“不知陛下想聊什么?” 女帝彻底停下手上动作,看他一眼,“你说得对,这深宫中珠玉翡翠太多,终会有眼花缭乱直至厌烦的一天,我如今竟有些怀念当初在魏国,有人为了雕琢一支青玉簪,不惜秉烛夜练,雕碎了无数上好玉石,雕得满手是水泡,可就是经过那样一双手出来的青玉簪,却是这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也是最难得的。” 这番话,姜易初盼了很多年,从魏国到燕京,不知听她在梦里说了多少次,终于等到亲耳听见的这一天,他却觉得仿若置身梦境中。 她的一字一句,都像五弦琴上奏出来的最动听的音符,轻轻拂过他耳畔,带着最触动人的语调。 这种时候,无声胜有声。 姜易初未答话,慢慢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将他一直珍藏在袖袋中的青玉簪取出,缓缓斜插在她的云髻上。 女帝无声弯了弯唇,低头开始拨动琴弦,一曲意境深远的《雪夜吟》幽幽传出。 他跪坐在席位上,给自己斟了酒,隔空朝她一敬。 她偶尔抬眼,凤眸中凛冽消退了许多,换上他从未见过的柔和温。 清凉酒液入喉,姜易初嘴角微微一扯。也罢,既是梦,那就让它再长一些。 “陛下可否有兴致听臣弹奏一曲?”一杯饮尽,姜易初站起身,玉质般的面容上因为微醺而染上些许薄红,看起来竟分外诱人。 女帝晃了晃眼眸,从他身上移回视线,站起身来准备将位置让给他,却因跪坐时间太久,又加上精神不济而有些眩晕,撑着额头,女帝努力晃了晃脑袋,还是架不住身子往后一倾。 姜易初面色突变,迅速出手揽住她的纤腰,此处是雕栏边,眼看着两人就要一同摔下去,他赶紧运功提气,手臂收紧,带着她一跃而起,落在出口方向。 “青璇,你是不是病症发作了?”姜易初紧蹙着眉头,呼吸稍显紊乱。 女帝的晕眩还没完全退去,此刻脑袋靠在他怀里,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有沉水香气息,她突然怔了怔,意识清醒过来,赶紧站直了身子,再顺便理了理衣襟,心跳却抑制不住地在加快。 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guntang,女帝低垂下头,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感觉怎么样?”姜易初紧张地看着她。 “无碍。”女帝轻轻摇头,“想来是出来得太久,吹了冷风。” 姜易初低头,见到她斗篷上的系带有些松散,他伸出玉指,动作灵巧地替她重新系上,温暖的手背时不时碰到女帝微凉的下巴,一时间两人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女帝自小独立惯了,何曾经历过这种场面,早就心乱如麻,思绪飘飞。 “都怪我没有考虑周全,明知你身子不适还偏要你听我弹什么古琴。”姜易初懊恼道:“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不回。”女帝重新转身坐下,声音中满含惋惜,“我想听你弹,我怕……怕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青璇,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姜易初在她跟前蹲下来,神情非常专注,“久姑娘医术高明,她一定可以医治好你的。” “易初。”女帝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荀久方才问我,倘若今日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最想做什么。”原本她无所畏惧,可心底里那只冰封多年的感情萌芽一经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靠他胸膛最近的那一刻,闻到他身上清新怡人的沉水香以后产生了贪恋的**,突然想这一天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夜幕不会升上来,最好时光不会转动。 “倘若我这样问你,那么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最想做什么?” 姜易初看着她,心脏突然很疼很疼,勉强一笑,他道:“如果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那么我想尽力去找一种能让我回到过去的办法,我一定要改变命运的轨迹,那个时候,你一定还在魏国王宫,故事依旧从那里开始,结局却不一定是现在这样,因为我一定会换一种方式,将你和子楚彻底救出来。” 姜易初透过女帝明媚的凤眸,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当年。 他是丞相姜宥的嫡长子,偶然有一次随父入宫,百无聊赖之下行至御景园,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发现王子郡主们正在用死囚犯玩生存游戏——即每个人的手脚都被戴上镣铐,一声令下之后所有人在规定的场地里进行厮杀,谁能活到最后,他们就放过谁。 他在一堆衣衫褴褛的囚犯中看到了她,那双明亮的眼,几乎在一瞬间就灼了他的心扉。 那个时候,他十二岁,她九岁。 她是所有囚犯中最小的,哨声吹响以后,所有人都想第一个将小小的她弄死,众人的群攻致使她满身伤痕,手臂上青紫交织,鲜血横流,几度被手脚上沉重的铁链所拖累得站不起来。 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上去帮忙的冲动,只为她几度倒下又几度站起来的坚毅不屈,只为她那一双写满了不向命运低头的明亮双眼。 他那样想,也那样做了,上前去同王子郡主们商议放过她,换来的却是一阵接一阵的嗤笑声。 他是臣,不得逾矩,终归还是没能违背君臣之礼冲进围栏救她。 可她还是在那样血腥的厮杀中活了下来。 杀了其余九个,她得以短暂活着。 当夜,他拿了最好的药膏潜入她所在的破旧院子,满眼心疼,准备帮她敷药。 她却警惕得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儿,于角落里紧紧蜷缩着身子,也不让他靠近半分,更不准他碰到她分毫。 药膏被她打翻在地,她嘶哑却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得坚定而决绝,“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好,那么请离我远一点!” 她的拒绝直白到让人猝不及防。 他是被她冰寒若霜的冷鸷目光给逼到不得不离开的。 自那以后,他时常会借故进宫,看到类似于生存游戏的那种残酷的事情时常会发生在她身上。 而每一次,她都能咬牙坚持到最后,虽然每一次都伤痕累累,可她眼中从来不曾出现过眼泪,更不曾出现过一丝软弱。 每一次用满身伤痕换来的胜利,似乎都能让她更坚强一些。 对于他的照拂,她从来都是拒绝的。 年少的他初心萌动,只懂得一味地向她示好,想让她感到温暖,殊不知在她看来,他的示好是一种侮辱,人格和尊严上的侮辱。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在死人堆里踩着森森白骨爬出来的小女孩成了至尊天下的六国共主,他与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倘若能再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走那条路! 女帝望着姜易初,知晓他回想起了当年,喟叹一声,她道:“你竟然想得和我一样!” ------题外话------ 嘤嘤嘤,表打我,原本今天是要手术的,然而我觉得这一幕戏很重要啊有木有,毕竟他们现在抱着生命最后一天的想法,所以,女帝和姜易初的互动是必须的。 先有了这个铺垫,等手术过后女帝恢复时两人之间造宝宝的戏才能顺其自然嘛,你们表打我哈o(╯□╰)o t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七星续命灯 随着扶笙来到秦王府,荀久用过饭以后看了看天色尚早,她挑眉望着坐在对面的他,“入宫之前你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什么时候能走?” “吃饱了吗?”他含笑温声问。 “饱了。”荀久咯咯笑开来,“你怎么跟问个孩子似的,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能将自己给饿着?” “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么?”扶笙认真看着她,随即稍稍一叹,“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要大婚,可我看你还这么清瘦,顿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你说的很对,我举双手双脚赞同。”荀久眨眨眼,“我才及笄不久,你就不打算再养养?” “等不及。”他轻轻一笑,“多等一天都不行。” 荀久垮下小脸,撇撇嘴,假意露出委屈的神情,“那你方才不还说我只是个孩子而已,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